白亦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林泷,他大三,她才大一,是在老乡见面会上,在异省他乡,几乎每所高校都会有这样的组织。
他和其他人一起坐在光线昏暗的咖啡馆里,领她进来的那个女生他已经不记得是谁了,他只注意后面的她,一张脸很媚,明明眼睛里有些胆怯,却抿着唇装出一副很冷的模样,低着头跟在另一个女生的后面。
坐在他的对面,人到齐后,开始做自我介绍。
林泷,玲珑。
确实可爱得紧。
不过当时没放在心上,彼时他有一个刚交往半个月的女朋友,虽然是为了消遣无聊的时间才谈的。
更多的接触是在后来,那晚在咖啡馆的人都加了□□,有一天见她在校外奶茶店收银,刚进大学就开始找兼职,留意到她身上朴素的打扮。
白亦当时在筹拍一部微电影,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女主角,报酬不多,但比校外这些奶茶店还是高了几倍不止,问了没有太过亲密的戏份后,她还是不太放心,想先看看剧本。
白亦回去后通过邮箱将剧本发给她,晚上就收到了她婉拒的信息,他追问原因。
她回,抱歉,里面有一幕和男生拥抱的场景,我不太能接受别人碰我。
他在手机这头嗤笑,心想,不就是抱一下,算什么亲密,值得大惊小怪连钱都不赚了。cuxi.org 猪猪小说网
笑完后脑海里又浮上她冷媚的脸,一晚上没睡好,大清早起床修改了剧本又发过去。
这次终于愿意接了,他又笑,求着给人送钱还要看对方脸色,人生头一次。
拍完后连夜剪辑上传网络,播放率很高,尤其是校内网,评论多不胜数,上传没两天,这位对外汉语专业的系花一跃成为校内名人。
他女朋友来找他又哭又闹,这个女主角的选角,白亦终于想起来,那天在酒店的床上,他在睡梦中好像答应给了他的女朋友,只因他一时恻隐之心,给了另一个女孩,那个女孩还有精致的五官。
知道他女朋友带了人打她,还是在事情发生的三天后,他又给她介绍了一个礼仪小姐的兼职,她说暂时不方便,没等他问为什么,她下一条就发来了原因。
被你女朋友扇了脸,现在还有点肿。
他很愧疚,道歉说对不起,接着保证自己会处理好,当天就和那个娇纵的女孩分了手。
原谅他只能这样称呼他的前女友,因为他的前任太多,很多已经忘了名字。
之后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他开始频繁地给她介绍工作,频繁的接触,两个人终于热络熟悉起来。
距离开学不到两个月,他发现,他喜欢上这个长相娇媚表情很冷的女孩,太可爱太纯洁,想要守护,想要据为己有。
喜欢上她以后,开始注意她的一举一动,穿着打扮,他发现,女孩并不总是朴素的,她也爱美,会穿漂亮的小裙子,好几条的款式,他在时装周的现场拍过。
他也会看料子和剪裁,知道是正品。
答案揭晓,是在某天拍摄结束,节省的她难得主动拦了计程车,火急火燎的往学校赶,车还没停稳,就把老早准备好不用找零的纸币递给司机,推开车门往校门口跑,难得在工作之外穿着小高跟,身上的外套和及膝的裙子都是精心搭配过的,那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中旬,她露着漂亮的小腿宛如不知道冷。
她跑的很快,鞋跟踩在一小块凹凸不平的地方,他几乎以为她要摔倒,但她还没来得及尖叫,已经被一个高大的男孩拥住。
矜贵雍容,气质不凡,无论是穿着还是眉眼,都昭示着抱住她亲吻的男孩的背景必定不是一般的富贵。
亲吻仅仅几秒,男孩便皱着眉,嘴唇开合像是在教训怀里的女孩,一边脱了长款的风衣裹住了女孩的身体,盖住了她裸露的小腿,又从一边的购物袋里取出一双崭新的雪地靴放在她脚边,蹲下身脱掉她的高跟鞋,女孩弯着腰扶着男孩的肩,把小高跟换成了雪地靴,换好鞋后男孩手里拎着她的高跟鞋放进原先的购物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脸,应该是很重地咬了一下,她抡拳捶他胸口,不是生气,更像是撒娇。
司机师傅抽完一根烟打算离开,提醒他下车,他推开车门。
注意到和林泷从同一辆车下来的他,男孩原本冷峻的眉眼,目光里染上了阴鸷,睨了他一眼,横在她腰间的手收得更紧。
白亦喊她,林泷。
后者终于想起还有一个人被丢在车里,她从他怀里转过身,喊的是白亦学长,和平常图方便直接去掉后面两个字相比,显得客气疏离许多。
她接着说,这是我男朋友,许姜弋。
简简单单,道出来人昭然若揭的身份,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碰面。
接下来的三天林泷没去做兼职,他后来跟她室友打听过,林泷这三天都没宿在寝室,至于睡在哪里,和谁一起,答案显而易见。
拍微电影连抱一下都觉得尺度太大,这么冷清寡言的性格,还以为是她太过保守,意料之外,竟然是因为男朋友,竟然已经有了男朋友。
还会在对方的怀里撒娇,开房一开就是三天。
关键是,那两个人从骨子里流露出的气息,该死的还这么相似。
之后,她的裙子又换了一批,连带着最新季度的冬装外套,她宛如不知道那些衣服的标价,表情没有任何不自在地穿在身上,有一次,她穿的裙子领口低了一点,露出脖子里的一条链子。
这是一条由国际知名奢侈珠宝品牌在06年年初限量发行的情人节纪念款,只在国外出售,国内并没有。
他算了一下,06年的时候,她还在上高一,在那个早恋人人提之色变的年代,看似最不可能早恋的人,已经亲密到可以接受这样贵重的礼物。
他从来没有问过她感情的问题,在白亦的认知里,这样清冷的女孩,高中毕业之前,是不可能谈恋爱的,所以在这之前,他一直庆幸自己认识她算早,两个人交往的时间并不长,他很有把握能把人抢过来。
她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做兼职,听室友说,她晚上回到寝室熄灯后还会打着手电筒写作业,白亦想告诉她,你一整年的兼职做下来,都买不了身上的一条裙子。
而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彼时,她的表情是愣然的,而后抿了唇,眼神很无奈,“有什么办法呢,他喜欢啊。”
她的声音清冽,如山间的泉水带着丝丝冷意,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有几分柔软。
这种行为,放在现在,就是网民说的虐狗。
他内心竟然有些阴暗的嫉妒,以至于在学校里,她被包养的流言四起时,反而添了一把火,把所有暗里拍的她穿着名贵衣服的照片重新注册了ID发出去。
后来,她终于不再穿那些让他碍眼的衣服,那根链子却还挂在脖子上。
林泷话真的不多,能点头绝不说Yes,从来没有主动提起兼职以外的事情,包括她的恋人。
回学校的路上,白亦有几次暗暗地问到关于男孩的问题。
刚做完工作,她已经很累了,但还是努力打起精神告诉他,他在美国念书,两个人确实是从高一就在一起的,家长也知道他们的关系。
还说,两个人定好毕业就扯证,因为终于到了法定婚龄。
说这里的时候,她的眼睛是弯下来的,眼下露出两条卧蚕。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他,男孩对女孩的宠爱,而女孩也爱着对方。
天空飘着雪花,已经有不少落在她披散的头发上,他趁女孩不注意,假装给她取雪,碰了她的头发。
女孩根本没留意到他的小动作,因为她的目光全落在不远处的男孩身上,只犹豫了两三秒,踩着随时可能会摔倒的路面,飞奔过去,一把搂住了男孩。
这两个人,每次见面都这样粘糊的吗。
男孩搂住她的腰,目光却是望着他。
白亦笑了一下,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她是我的。
很开心地就看到男孩推开女孩往他的方向快步走过来。
他全程没有还手,在双方扭打的过程中,还靠近对方的耳朵,说了一句悄悄话。
她的身体又滑又软。
其实他没碰过,这个是他想象的。
腰后还有一颗痣。
这个是她兼职时穿了一件镂空的裙子时看到的。
接着对方果然如他所料,发了疯地揍他,他全身疼得要死,心里却很痛快。
在女孩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男孩的暴力行为下,他被打成了猪头去了医院,但是白亦觉得,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因为他再也没见过许姜弋。
再后来,确定两个人分手,他终于有机会送她同样漂亮的衣服,却被她婉言拒绝。
这让他想到一句话,华服若失去心爱的人观赏,还有何意义。
分手的林泷并没有时间难过,她太忙了,被生计折磨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空想爱情这种奢侈品。
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需要钱,他以为是家庭的贫穷,导致女孩过早的独立,直到她赚的钱可以负担她的生活费学费甚至还有结余,他说,林泷,休息一下,你赚的钱够多了。
她摇头,课余时间还是做着各种各样的兼职,有些是他介绍的,有些是合作过又重新来找她的。
他终于看不下去,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要不我借钱给你吧。
这么要强的女孩,他已经做好看对方摇头的准备。
她沉默了很久,轻轻地问他,你能借我多少?
他愣了一下,马上回她,你要多少。
她报了一个很大的六位数。
白亦没再问什么,把卡和密码给她后,开始有意识地帮她找一些时薪较高的拍摄,还是杯水车薪。
那是十一月的一天,天气很凉的中午,两个人在去兼职的公交车上,目的地有点远,他们坐在公交车后面的座位,她终于得了空小憩,端坐在位置上闭着眼一会儿就睡着了,脑袋随着公交车的走走停停,时不时往前伸,怕她磕到前排的椅子,他还伸手横在她前面,她却安坐如山,即便是睡梦中,也是戒备森严地不会让人接近。
不过没关系,他们还有的是时间,他也以为,这一路都会这么静谧美好,她的手机铃声却将她吵醒了。
她快速地回神接听了电话,面色一瞬间苍白如纸,踉跄地起身跨过他走到公交车后门,他跟着她一起下车。
白亦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抖成那个样子,在人流往来的路口不停地招手拦车,却没有一辆车停下来。
她往车流涌动的路中央走,他连忙将人拉回来,连声地问她发生了什么。
她终于回过神来,脸还是惨白的,她说对不起,今天的兼职去不了了,我需要回家一趟看看我爸爸。
他不放心,跟着她一起买了当天晚上飞铜川的机票,下飞机后往医院赶,还是没来得及。
人在凌晨就去了,今天中午才被人发现送到医院,尸体放在太平间里,白亦没进去,站在门口等,她出来的时候很平静,处理后事的全程都没掉一滴泪,却在抱着一坛骨灰盒时,后知后觉地号啕大哭。
一边抱着骨灰盒一边打电话,电话被接通的同时,凄厉的哭声恍似要穿破他的耳膜。
许姜弋,快回来,我没有爸爸了,许姜弋,我没有爸爸了,你快回来抱抱我,我要痛死了。
许姜弋,许姜弋,许姜弋。
然后像恐怖片的背景乐一般,哭声戛然而止,神情苍白如鬼魅,毫无预兆地挂了电话。
是真的,要一个人了。
他再也没听过她提他的名字,彼时的他除了心疼还有一丝窃喜,他可以陪在她身边,和之前的人一样对她好,她总有一天会感动的。
一周后回了学校,生活继续,身上背着沉重的债务,不敢有丝毫懈怠。
忙碌的日子里,时间一晃就到了他大四毕业,他决定回铜川发展,但是,在离开前,他要做一件事。
他找了很多观众,摆放大片的蜡烛和玫瑰,又把她哄到他的面前,他单膝跪在地上,献上一束火红的玫瑰。
周围的观众,呼声热烈高涨,叫嚣着,答应他。
她接过他玫瑰的瞬间,内心涌上强烈的欢喜,拥住她就要弯腰亲吻,她却挣扎着避开,大家都说他的女朋友害羞了,他深以为然,脑海中却闪过两年前校门口男孩女孩旁若无人拥吻的画面。
两个人走在回寝室的路上,她忽然将手中的玫瑰还给他,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步。
“白亦学长,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这样,你是我林泷的恩人,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厚脸皮和人借钱,对方慷慨解囊,我感激不尽,所以不想当着这么多人让你下不来台。”
“我的意思就是,对于你的表白,我只能说抱歉,我现在没有心思谈恋爱,但是——”
这一个转折就像夜空中的启明星,让他屏息等待下文。
她应该只犹豫了一会,但是于他来说,却是度秒如年。
“如果你同意我的条件,我可以做你的情人。”
我无法接受别人亲吻我,考虑得长远一点我还不能跟你结婚,在这两点前提下你可以随意碰我身上任何一处,甚至是上床,如果你接受,那我们就在一起。
这两个前提,与其说是答应他,不如说是对他的侮辱。
脑海中又闪现两年前校门口男孩女孩旁若无人拥吻的画面,他仓皇地落荒而逃。
这是报应。
报复他曾经的滥情,报复他曾经的恶毒。
他收拾了行李草草毕业离开学校,银行卡里每个月都有不同金额的入账,他们还是会偶尔在网上联系,但再没见过面。
再见是2013年的冬季,阳光很温暖,她剪了短发,刘海快挡住眼睛,一边走一边揭一瓶旺仔牛奶的拉环,揭开的同时一部分奶液撒到了上衣,她愣了几秒,才想起拿出纸巾擦拭。
看着很聪明,其实是笨手笨脚的,连扯拉环都做不好。
而他还是一样会心疼。
他又开始约她见面,才知她处于失业状态,难怪上个月银行卡没有短信提醒,恰逢跟表哥合作的模特经纪公司要扩张,就推荐她去试镜。
她掀开刘海露出额头的新疤,问他,这样也可以吗?
白亦懵然,问她怎么回事?
不小心摔的,又问了他一遍,这样可以吗?
他点头。
终于又顺理成章地和她有了牵扯。
他又开始频繁地看到那条碍眼的颈链,即便是这么多年,她还留在身上。
白亦真的心疼,她太累了,好几次在拍摄现场累得晕过去,所以他告诉她,没关系的林泷,你可以慢慢还,我不缺钱,她摇头,还是一如既往地拼命。
白亦最后一次收到银行卡短信提示,是在2016年的夏天。
他陪着她去银行转账,出门后是明媚湛蓝的天空,他是多少年没看到她笑得这么灿烂,比头上的阳光更耀眼,很久很久了,上一次应该是2008年吧。
她说,白亦,我要暂时休息一下去旅行。
她的目的地需要从上海转机,刚好他收到一张举办地点在上海的晚宴邀请函,在他的请求下,她将行程往后推了一天,作为女伴陪他出席了活动。
晚宴上,她遇到相识的人,是跟她的男孩有关的人,所以在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念叨着她跟男孩的过往。
像一个临终的老者,追忆往昔。
如他所愿,她最终没有去旅行,那条项链也终于消失。
从始至终挂在纤细的脖颈上的链子,在2016年的某一天,具体到哪一天他也不清楚,但是,两个人在离开上海前,那条讨人厌的链子,终于离开了他的视线。
但是,他却感受不到半分的喜悦。
不是说天道好轮回。
只是他的罪业,为什么报复在她的身上。
他跪在急救室的门外,忏悔地痛哭。
坚强的人,失去了信仰,崩毁是在一瞬间的。
深情总是被辜负。
在她的面前,他再一次认输。
离开上海回铜川前,他问过她,林泷,你来生还想不想见到你的爸爸。
她躺在白色的床单上,眼里忽然生出了希冀,缓缓地点头。
他顺着继续往下说,你知道吗,你差点就见不到你的爸爸了,自尽的人,是不能参与轮回的,所以你要好好地活着,下辈子才能见到你爸爸,幸运的话,也许还能继续做他的女儿。
她眼中涌出了大滴的泪水,宛如她的父亲近在眼前,不停地重复,爸爸我爱你,爸爸对不起。
太平洋的另一端,是她生命最后的依归,她最终还是没有飞过汪洋大海。
一周后,两个人乘坐航班回了铜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