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关键不在这里。
坂柳发现,赤司盯住自己的眼神突然和缓下来,仿佛刚刚一瞬间的锋利只是错觉一般,对面再次露出会面不过寥寥几次、却已经让她略感熟悉的笑容。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坂柳的呼吸都下意识顿了顿,内心都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确实是迅速到令人惊讶的应对和措施,”那个人开口便是没有含糊的称赞,他望向坂柳的目光柔和又可亲,仿佛在看一只没有威胁的小动物一般:“可既然是结盟,我能得到什么呢。”
对,关键从不在坂柳有没有威胁赤司的能力,而在于她愿意为此献上什么样的诚意。
虽然因为此前的地位,赤司有不接受合作的权力。
但坂柳既然没有争夺主位的念头,选择主动退让,那赤司有什么理由,使得他一定要抗拒她呢?
而既然对自己本身的利益没有损害,那么赤司合作的意愿肯定会超过拒绝,这是母庸置疑的事情。
正常情况下来讲,为了加深这种想法,作为请求者的坂柳肯定要将自己的诚意一一摆出,尽最大可能加深从赤司希望合作的想法。
可现实情况中,她的实际做法却恰恰相反,赤司望向面前的少女,坂柳开口,竟然是对自己的一番威胁。
事出反常必有妖。在这样超出常理的举动下,唯一合理的解释只有一种。
——坂柳并不想给赤司展示自己的“诚意”,比起“付出”,她更希望强迫赤司低头,让他来选择妥协。
思及此处,赤司甚至多了些笑意。
他少见地在和人谈话时想要真心实意地微笑,这可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当然,赤司也的确这么做了。
所以,坂柳才能在赤司脸上重新看到温和来。
按照赤司的认知,他其实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么的稀罕。毕竟坂柳的能力确实可圈可点,不想付出也情有可原。
她甚至猜测了自己一部分心理,认为他不是会意气用事、因为威胁便会恼怒的人。
因此,坂柳才放心大胆地将话语说得那么严重,她认为赤司不会逞一时之气,而是会在理性的思考后,真正选择和她同谋。
但坂柳没有想过一件事情,赤司摩擦了一下指尖,既然她认为自己会理性地思考,为什么不设想自己将她的伎俩一一看穿?
听到赤司的问询,坂柳先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然后感到有些超出计划之外的棘手。
明明自己已经愿意让赤司为主,他居然还有条件另行提出,真是...!
坂柳强行抑制住自己皱眉的冲动,内心情绪少见地有些忿忿:“...你的条件是什么?”
她到底从小顺风顺水。和身为家族继承人的赤司不一样,硬要说起来,生长在纯粹的科研背景下,坂柳受到追捧的纯粹程度,说不定比赤司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这样突然的情绪变化,她不能很好地掩饰下来也是自然,这点不忿被赤司尽收眼底。
察觉到坂柳的不情愿,赤司顿时明白,为什么她不会担心这个问题。
在坂柳看来,她让出主导地位,就已经是一种天大的让步。
即使赤司如今有优势在身,自己甚至需要赤司的应允,才能在和葛城的交锋中获得胜利。坂柳也初心不改地认为,“主导权”合该是她掌中之物,自己的“付出”,就是将它主动舍弃。
自己被小看了。意识到这一点,赤司一瞬间产生的不敢置信,甚至大于坂柳没有准备后续的步骤。
当然,他也很快地将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重新用一种不变的神情和坂柳对话:“点数。”
...是个没什么争议的选择。
坂柳有些气闷,这个步骤完全不在她的筹谋范围里。
她本来以为,这一场结盟会在自己将“威胁”说尽后,就得到解决。毕竟,她没想要赤司付出什么,只要不横加插手就好,可是...!
坂柳咬了咬牙,面上露出一个痛惜的表情:“你打算要多少?”
这种不舍的情绪从话语里完全透出来,就连一直在埋头苦吃的神室都察觉到了。
她将一直低下的头抬起,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探向坂柳,将对方没有掩饰的表情看个正着。
毕竟是被威胁,坂柳也没有在短短几天就化敌为友的能力,神室自然无心关心她成功与否。
而眼下,听见坂柳的声音饱含如此丰富的陌生情绪,和自己以往相伴的大大不同。一时惊讶的冲击下,神室连吃饭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听罢坂柳的话,出乎她意料的是,赤司并没有自己开口。他沉思半晌,是完全安静的模样,连带着整张餐桌的氛围都冷凝下来。
不过,赤司最后也没说出准确的数字来。他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桥本:“桥本,你认为,该是多少?”
......
“...这样的结果,你还算满意吗?”
桥本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终于...在尾音落下的一瞬间,他感到一阵释然的轻松来,随后又提起了紧张的心态——赤司没有做出回应。
无法猜测到这个人在想什么,桥本只得提心吊胆地观察起对方的神情来。可看到这个人的面色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不禁感到有些泄气。
桥本和赤司作为一年级的同性,寝室自然被安排在一幢宿舍楼里,只不过上下差了几层而已。
而两个人饭后又都没有什么额外的安排,一同打道回府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从食堂出来以后,身旁的人就没有再露出惯常的笑容来,平常时候,可几乎从没见赤司将这幅笑脸下下来过,这种变化让桥本很是突兀地感到一阵不适应。
当然,桥本的精力没有丰富到一开始就胡思乱想的地步。原本,他还只是以为,赤司是在和坂柳交流的过程中,发现了什么自己没有揣测到的东西,所以才沉下心来思考。
可只见二人脚步不停,对方却一直维持这种面无表情的寂静状态,这让桥本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不安起来。
最终,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啊。”被询问所惊醒、打破内心世界的赤司下意识回应道。
他刚刚回过神来,就发现桥本在自己身旁,长出一口气的动作,这顿时让赤司明白了什么。
桥本见赤司又挂上了那幅温文尔雅的神情,用自己已经完全熟悉的口吻安抚道:“你做的很好,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这句话倒不是完全的敷衍,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桥本倒是注意得非常彻底。
在坂柳和赤司的谈话期间,他屡屡观察坂柳一口未动的菜品,借此估算出她对自己的生活要求,再在此基础上,推测坂柳能够承受的最大损失是多少,借以提出自己和赤司的需求。
最后,桥本给出的要求点数,和赤司在内心推算的十分相近。对此,赤司还是称得上满意的。
“桥本,”犹豫了一下,赤司还是选择询问道:“你觉得,坂柳是一个怎样的人。”
对,和桥本的担忧截然相反。让赤司如此沉默的,并非点数、表现这些已经过去的东西。他正在纠结一样更加深层的问题——坂柳是一个怎样的人。
来自他人的小看是如此的罕见,在这不敢置信的一瞬间里,赤司居然完全体会到坂柳的心情。
那种“居然会这样”“这是为什么”的心情,令赤司感到完全的陌生。
出于对自己当时状态的肯定,赤司并不认为问题会出在自己身上。“旁观者清”的名句流传至今,赤司当然不会想不到这点。于是,桥本得到这样一个笼统的问题。
很显然,桥本也对这个问题呈现出一种茫然来。当然,这种状态被一种试图回答的苦思冥想极快地取代。
桥本绞尽脑汁思考的模样如此新颖,以至于赤司甚至多看了两眼:“呃......”
在赤司目光的注视下,桥本罕见地词穷了。他并不是没有想要说出口的东西,可那些要么太繁杂,要么太片面,以至于桥本几番努力,竟然连一句完整的词句都吐不出。
这次的难以形容发或许和以往有那么不一样,不仅仅是词汇的匮乏,而有什么别的东西。
意识到这点后,桥本呆了呆。
不,是一样的,他想,但是,只和赤司那次一样。
——这样的词穷。
他第一次见到赤司,就深信这个人和其他人的不同来。
他不知道如何描述赤司带给自己的感受,也不知道如何描述那样非刻意的气势。
最终,他只能用似是而非的比喻去模拟,用模糊而美的意象去形容。
坂柳或许也是这样的存在。
对于桥本来说,除去具象化的外貌之外,坂柳的一切表现都是如此陌生,是他在以前的生活中从未熟悉的存在,当然也做不到具体的形容出来。
当然,和赤司的相处也不会让桥本一点收获没有,最起码,他现在能将自己的灵光一闪清晰描述。
“骄傲,”拥有一头璀璨金发的少年偏过头,他神情里满是笃定,却又出现一些茫然。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词汇一样,桥本不自觉地将它再一次重复:“...骄傲。”
——骄傲。
啊,原来是这样。
赤司眨了眨眼睛,他仿佛能够感受到荒芜的内心世界里,一片黑暗中,坐在白凳上的“他”微微抬首,安静投来的满含笑意的目光。
“你们都一样骄傲,”“他”的声音很轻,非常柔和,和前段时间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赤司想,“他”变得更像自己了:“所以,你才能下意识理解她。”
“可你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也有同样的特质。”或许是早已接受“他”的存在,即使是听到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轻笑,赤司也没有生出不适应来,反而有种理所应当之感:“所以,你才会奇怪,为什么她不会去思考后果。”
——因为我骄傲于自身,所以,我认为自己被轻视,会感到茫然。
——因为我不知道我骄傲于自身,所以,我完全不明白,坂柳为什么不去考虑后果。
论及旁人,赤司的“设身处地”其实是一种完全理性的思考,只不过加入了由他的知识和经验共同模拟而成的参考模型。
而坂柳不去考虑后果,是被一种稀有的性格缺陷所控制。
这种性格缺陷如此稀少,赤司不会在别人身上看到,所以,他失去了参照。可他却同样拥有,以至于能体会到相差无几的情绪,稍稍一点便完全通透。
——原来是这样。
不是因为“瞧不起”,也并非是出于对赤司的小看,而是单纯的——坂柳有栖太骄傲了,某种程度上来讲,她和赤司一样骄傲。
她天然地认为自己站在最高位,就连放弃这个位置,也表现得仿佛将自己的东西拱手让人一般。她真心认为自己已经付出极大的让步,所以就连结盟都表现得像施舍。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东西,这次,它蒙蔽了她的双眼。赤司想。
不过,殊途同归,即使发生这么大的失误,坂柳也没有结果上的损失。
哪怕拥有一定程度上的失误,坂柳的猜测也是正确的,自己不会意气行事。而若是按照能力划分,坂柳收获的人心同样具有重量,相比于葛城,她确实是强过些许的。
赤司看得分明,即使坂柳不提出“结盟”,她和葛城也是六四开的格局。而这其中,坂柳的残疾又需要负到一定责任。
想来,这个概率,坂柳本人也并非一无所知。而她为了完全消除一切不稳定性,确保自己的成功,付出了不菲的点数作为代价。
——理应是这样。
“多谢你了,桥本。”
海岛的天色总是黑得早,已经落山大半的夕阳如同火炉上的余烬,红发的少年偏过头,声线让人联想到唱诗班的清澈。
路灯已然亮起,白炽灯的灯光打在他的面上,将整张脸照的雪白。
桥本沉默地听着,或许是因为解决了疑惑,对方的声音重新平静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桥本甚至能从中听到一点冷漠:“既然如此,就按照坂柳的意思,将班内的格局最快稳定下来吧。”
“A班的格局...不能再被整个一年级关注了。”
话语的尾音,他的声音轻得恍如柳絮。
也许是因为天黑,桥本突然失去了插科打诨的勇气。他抓紧单肩包的背带,无声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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