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长平夜宿

长平不是城,只是一处简陋的集镇。一条青石板路沿着小山坡蜿蜒而上,两侧错落分布数十间破败不堪的茅屋,走到集镇中间,看见一幢院落不过是五六间房的青砖屋子,用树枝围个院子,勉强可以住人。胡奋隔着门喊了几嗓子,才从屋里走出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他隔着围栏,看见一溜马队和车杖,带着哭腔说道:“家里实在没有东西了,你就饶过小老儿吧!”

“你这老东西好没道理,谁来讨你东西了?”胡奋骂道。

“你们说晚上来的,现在日头还在,就来了,家里就撇下我这小老儿,死活随你们处置就是!”老人依旧带着哭腔,絮叨说道。

韦三听明白老汉意思,忙上前道:“老哥勿怕,我们只是路过的行商,想在你这里借宿一夜,并无其他意思,哪里会向你讨要东西?”

老汉听了韦三一番解释,忙摇手道:“家里实在简陋,没法住人,你们还是另寻别处吧!”

胡奋大怒:“你这老东西好不晓事,我等又不白住你这里,怎么就一口拒绝了。”

韦三忙拉住胡奋,继续对老汉道:“这长平只有你家勉强住得,眼瞅着天色晚了,只需腾出两间上房,给我家主人借宿一晚,还望老哥行个方便。”

老汉依旧有些游移不定,胡奋早一把推开柴门,兀自冲了进去,老汉哪里阻拦得住。韦三见状,连忙跟了进去。何六和牛七郎也一把推开老汉,朝着青砖屋子走去。看着西边一间屋子冒出炊烟,三人径直过去,留下韦三继续和老汉说着好话。

到了门口,柴门虚掩,胡奋一把推开,屋里光线昏暗,灶膛的柴火闪着蜡黄的光,映在两个枯瘦汉子的脸上,他们蹲在离灶膛不远的柴堆边上,正啃噬手上的食物,一名汉子嘴里吃着,却又嘤嘤在哭,另一人全然不理会,专心吃着,麻木地看一眼闯进来的胡奋,毫不理会。

何六骂道:“混账玩意,难怪不让我们进来,原来躲这里吃独食呐。”

“闻着像在炖肉吃,如何会与你分享?”牛七郎笑道,看见一个钵子里正好有一块拳头大的肥肉,想着也许是那老汉的,哪里管那许多,揪一块下来丢进嘴里,嚼吧嚼吧,嘟囔一句:“肉还挺嫩!”再要去揪时,胡奋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努嘴向锅里使个眼色。牛七郎顺眼一看,锅里咕嘟咕嘟正沸腾,水汽缭绕里,赫然看见一人大腿被炖的稀烂。

牛七郎大叫一声,从出门干哕起来。

这时,进门的赵柏林不解地看着牛七郎,正准备问询原因,从屋里出来的胡奋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说这老东西为啥不让进门,原来家里三人正吃人!”

吃人?!赵柏林心里一惊,这可是只在书里看到的事情,哪里就亲自遇见了!想到这,就开始往屋里走去。

走到门口,被屋里出来的韦三一把拽住,“少主人,你就莫要进去了,别再脏了眼!”

赵柏林停下来,看着韦三还算平静的表情,问道:“三叔,我听炫威说里面在吃人?”

“是的,两兄弟把媳妇杀了,正炖来吃哩。”

“什么?还有这种事?如此行径······岂非禽兽!”赵柏林心里惊怒不已。

“唉,饿坏了。”

这时出来的何六看见门口的赵柏林,气咻咻道:“我只轻轻推搡一下,就昏过去了,世上真有这样人,一边吃着媳妇的肉,一边哭得如丧考妣一般。还有那个老东西,吃着儿媳妇肉,还担心我们来抢他的,着实可恨。”

干哕不出的牛七郎在旁边一屁股坐地上,嗯呀哭起来,偌大个汉子,像个孩子一样。

胡奋缓过劲来,对赵柏林说道:“我看不止一人,里面一口大缸里,腌了半缸的肉,真是······妈的······”说着,一口痰吐在地上。

“这里不能住了,再找地方去。”赵柏林看着陆陆续续往院里来的人,对胡奋说道。

“是的,想起来就恶心,哪里住的下来!”胡奋转身招呼大家往院子外走,到那老汉身边,忍不住一脚将他踹到地上,怒骂道:“个老东西,畜生!”

看见胡奋打人,众人都是一愣,不知是何缘故,再看后面跟上来的赵柏林,一脸的严肃,并没有责怪胡奋的意思,纷纷开始往外走。

刚下车的胡春秀看见人们又出了院子,等赵柏林走到跟前,问道:“又作什么妖?刚进门又要走。”

赵柏林淡淡说道:“屋里太脏,换个地方。”

“这世界哪有个干净爽利地方?这般挑剔!”

没人注意的雀儿从院子里跑出来,一把抓住赵柏林的手,满脸惊恐道:“主人,他们吃人哩。”

胡春秀停下脚步,讶异道:“真的吃人吗?”

赵柏林打断雀儿要说的话头,抢着说道:“是的,屋里几人饿坏了,杀人吃肉哩。”停顿一下,“屋里脏的很,味道也不好,换个地方吧!”说完,不由分说,拉住胡春秀的胳膊就往镇北走去。

“你放开我,没轻没重,捏的生疼。”胡春秀一把挣脱赵柏林,嘴里又说道:“这世界,真的有吃人的。同类相食,人群里还真是少见!不知吃了后,会不会基因突变?”

赵柏林听的心惊肉跳,忙止住胡春秀的遐想,“有没有基因突变?你也没法知道,还是别想这事,太腌臜,太恶心了。”

“嘻,一点探索精神也没有,就你这点出息!”

最后在镇北的一处茅屋前停下来,茅屋空置,里面的人早已走了,门开着,蛛网遍布,明显很久没有人了。赵柏林让人收拾屋子,打扫干净,让女人们住进去。钉了一串拴马桩,把马和牛安顿下来,又将三两画轮车和两辆货车一字儿排在门前。

众人又腾出一片地来,团团将赵柏林围在了中间。

吃完干粮。赵柏林对石勒说道:“石勒,你去将马匹喂一下,让何六跟你学学,到了武乡,何六好接着你做这弼马温。”

“弼马温是什么?”石勒诧异问道。众人也看着赵柏林,都不知此为何物。

这时,赵柏林才知道自己失言,哈哈笑笑,“弼马温可了不起,那是在天宫管马匹的天官哩!”

“师父如何知道天宫里的事情?”

“传言,传言,这么说,不是显得喂马也是一件高大上的事情嘛,省得何六哥不愿意。”

何六羞赧一笑,“师傅说什么,我都愿意,能做天宫里的官儿,也是我何六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众人又是一笑。

赵柏林接着说道:“大家可不敢瞧不起喂马这事,马通人性,你要对它好了,它才会心甘情愿为你冲锋陷阵。喂马,也是一件技术活。”

石勒一听,顿时来了情绪,讲起喂马的种种讲究,青草料和干草料的配比,豆粟的喂食数量,喂食的时间等等,大家听得入神,石勒突然道:“我这些算得了什么?先生才是神人也。”

“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赵柏林笑着问道。

石勒道:“在我们这些马里,大家知道哪匹马堪称千里马?”

胡奋道:“那匹大黑马,身材高大,肌肉健硕,应该可称为千里马。”

“非也,那匹马不过五百里而已,如何称的千里马?”

“我知道,我骑的那匹白色杂花马可以称为千里马,一路下来,轻松自如,劲道大得很。”

“非也,那马也不是,连那大黑马也不如。”见众人再不说什么。石勒接着道:“先生骑的那匹瘦马,堪称千里马。”

众人哄地笑了,觉得石勒拍马屁太明显。

“大家莫笑,我一开始也觉得奇怪,我们一路去太原国,数百里地,刘府里好几匹彪悍骏马,先生皆不选,偏偏选中这匹瘦马,我见正长少爷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以为先生是客套,不想掠人之美,其实,这一路上,我观察数次,才晓得这是一匹良驹,刚才拴马时,仔细一看,岂止是良驹,简直是神驹也。”石勒说罢呵呵笑起来。

当面被人夸,赵柏林还是有些不好意识,那匹马瘦是瘦些,脚力甚好,当时选中它,主要是因为它温驯,不像另外几匹马那样彪悍,心里想着走在山道上,要是马匹受惊,岂不是要落马受伤,最要紧的是人设也会崩塌,那就得不偿失了。现在听石勒这么一说,那匹马好像还真的不错,看看一圈崇拜的眼神,实在不能不装逼维持一下,就搬弄起《相马经》里的话来,说道:“相马靠眼力,也靠运气机缘,凡相马之法,须先除三羸五驽,所谓三羸,大头小颈、弱脊大腹、小颈大蹄是也,所谓五驽,大头缓耳、长颈不折、短上长下,大胳短胁,浅髋薄髀是也。”说到这,看大家一脸懵逼,笑笑:“说这些,就是告诉大家,相马是个技术活,也是有诀窍的,要慢慢琢磨才行。很多年以前,大约**百年以前,有位相马高手,叫伯乐,这伯乐受楚王所托,要找一匹千里马,找了好些地方都没有称心如意的,这是机缘未到。后来,伯乐在路上,看见一匹瘦马在拉车,马夫挥鞭抽打,满满一车货,走的很吃力。伯乐凑近一看,这是一匹好马呀,就要花重金买下来,那马夫一听高兴坏了,这马又能吃又不会干活,终于遇见一个傻子来买它,这可太好了!伯乐买下马,那马通人性,看见伯乐很高兴,一声长啸,声闻十里。后来,伯乐把马送给楚王,楚王很不高兴,对手下大臣说,你看看,空有其名,这么长时间,弄来这么一匹瘦马,花了我这么多钱,简直是欺君罔上!伯乐却不急,跟这楚王说了相马的诀窍,让楚王养一段时间,自然就知道了。果然,数月之后,那匹马就成了楚王厩中最好的一匹千里马!”众人听得入迷,赵柏林很得意,却轻叹一句:“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啊!”

一番话说得石勒抓耳挠腮,“先生就是当世伯乐,能见先生,实在是有幸得很!”

众人也纷纷附和,相信石勒刚才不是拍马屁,而是发自肺腑之言,胡奋也道:“伯乐算个什么?哪里比得了师父?”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夸赞起来,赵

柏林还没有说什么,却听见草屋里传出杏花脆生生的笑声,把个赵柏林一下子弄得清醒过来,忙挥手让大家噤声,有些尴尬的说道:“术业有专攻,伯乐岂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比的?时候不早了,大家分上几拨人,轮流巡视站岗,切莫像那夜刘府中,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还不知道!胡奋,你去安排一下,莫要疏漏!”说完,站起身前往草屋里,想看看胡春秀等人动静。

看见赵柏林进门,胡春秀调侃道:“现在有空了,不继续显摆了?”望月在一边浅浅笑着,她现在已经知道胡春秀对赵柏林的许多事情,原来是两个聪明绝顶的人调笑,不同凡俗,难以理解,只好一笑置之。

赵柏林不搭腔,只是对其他人道:“望月,杏花,杨花,桃花,你们跟小姐放心在这里睡着,我找人在外面守着,明天还要赶一天的路,早些歇了。”说完,不等回话,转头出了门,又到隔壁屋子,若兰和雀儿正在收拾屋子,见赵柏林进门,若兰笑着指指屋顶,赵柏林抬头一看,好大一个窟窿,满天星斗眨着眼,“嗯,这好,夜里睡觉还不耽误看星星了!”话没落地,若兰和雀儿笑起来。

三人正说笑,应老三过来,对赵柏林说道:“师父,胡队长着我过来,说是有数十人在远处张望,似要不利我们。不知该如何办?”

“走,看看去。”赵柏林看外面正是月黑头,一旦有事,必是大事。

雀儿持着手驽要跟过来,赵柏林止住她:“你别跟着了,护着你若兰姐姐,外面人多,我没事。”

赵柏林来到胡奋跟前,问怎么回事,胡奋道:“师父,那些人许是那个老东西招惹来的,我看见那个老东西在那些人里,刚才往这边指指戳戳,恐怕要对我们动手。那边房子后头蹲着许多人,具体多少不知道,粗算起来,大约有五六十人。”

赵柏林沉思片刻,说道:“行,你们稍安勿躁,吩咐大家不要出声,佯装不知道,家伙式都带好,等那些人靠近了,突然杀过去,夜里,他们也不知深浅,必会逃散。等明日天亮,对付这些毛贼,应该没有问题。”

胡奋马上转到后面布置,又叫来应氏三兄弟,紧跟着师父,不能出事。

不到子时,一轮缺月才升上来,洒下薄薄的清晖,赵柏林看见远处黑黢黢的影子,仔细辨认,都是些破衣烂衫的人,兴许是逃难的灾民,也可能是这里的居民,不好说。正想着,这些人竟然手持棍棒和刀枪,向这边围了过来,粗略算下来,足有百人之多。

赵柏林让大家准备好,屏息静候着。

那些人还有十几步远,突然有人发声喊:“抢啊,杀光了他们吃肉!”众人也呐喊起来,闹嚷嚷向赵柏林他们冲过来。

还有两步远,胡奋大喝一声:“杀!”众人一跃而起,冲向那帮贼人。

赵柏林没有动,对身后的应老大说:“去,到屋子后面看看,莫要让他们偷袭我们。”

应老大和应老三去了,应老二没有动,站在身后,紧握着刀看四周的动静。

应老大过了一会儿过来,笑着对赵柏林说道:“那些女子好生厉害,已经杀了十几人,剩下的贼人都远远站着,哪里敢过来?我让老三在那边守着,有事再喊我们。”

那些贼人哪里禁得住胡奋等人的攻击,一会儿便有二十几人被砍倒地上。

赵柏林对应老二道:“应二哥,你看见那个衣衫齐整的家伙没有?去,把他活捉过来。”

应老二点点头,向那人冲过去,很快冲到那人跟前,那人见了应老二,一下子慌了神,转身就准备跑,应老二如何会放过他?一番闪转腾挪,到那人旁边,一招夜叉探海,那人顺势倒在地上,应老二早将刀尖抵在那人喉咙处。胡奋等人也已杀到附近,将应老二护了起来。

看见那人被捉,剩下的人一哄散了。

应老二将那人拖到赵柏林跟前,一把摔在地上,“师父,这家伙装死呢!”

赵柏林一看,应老二将他的腿上砍了一拃长口子,血依旧在淌着,地上一会就湿了一片。

“你们胆子挺大,敢来打劫我们!”赵柏林说道。

月光下,那人脸扭曲着,竟不发一声,怒视着赵柏林,没有讨饶,也没有顶嘴,这让赵柏林有些意外。

这时,胡奋提拎着老汉过来,一把推倒在地上那人身边。“老东西,还想跑!”

看见地上的人,老汉突然软了下来,“好汉,饶了老儿性命吧。就是他,就是他,他让我今日,交三十斤肉干啊,哪里去找去?不是他,老儿如何会杀了儿媳?我的好儿媳呀,死的好冤枉!我也是没有办法呀!”老汉开始呓语般的哀嚎起来。

“休得罗唣!”胡奋一脚踹在老汉腰上,大骂一句。

“这个人渣!”赵柏林鄙夷地看一眼,转头走了。走出去不远,又回头对胡奋道:“炫威,今夜加强戒备,不要大意了,小心这些家伙又来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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