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天后,第一批羊皮鞣制完成。
望月带着人将皮子剪裁好,做成了通用的裲裆衫,套在身上,捆扎起来,保暖且贴身。
来试穿新装的胡奋幸福得两眼含泪,“我的娘呀,活这么大没穿过这么软和的袄子!”
上党郡盛产麻布,在浊漳河的周边坡地上,种植了很多苎麻,刚入秋,人们就会把苎麻齐根砍掉,引浊漳水入池,把剥掉的苎麻皮泡进水池中,这被称为沤麻,待植物纤维毕现,再进行洗麻和漂麻后,就得到了洁白的麻丝,绩麻成线,就可以织布了。麻线的粗细决定了布的厚薄。赵柏林专门让人去布行找了许多粗麻布,不是因为便宜,主要是因为韧劲大,耐用。他觉得麻布越粗糙,就越结实。赵柏林依照登山背包的样式,画出草图,望月和几位妇人用麻布制作出了背包,羊皮袄、干粮和一些小工具都可以放在背包里。
望月等人制作背包,赵柏林一直在边上看,这才发现这个弱女子的不同寻常,她有点完美主义的强迫症,裁剪每块麻布都要找准经纬,决不允许斜切,每块布都要锁边处理,等第一个背包做出来时,样品堪称完美。胡春梅见怪不怪,似乎早已知道望月的怪癖,这却苦了大大咧咧的杏花三人,不停被望月唠叨埋怨,不停被返工重做。
赵柏林大为感动,不住嘴夸望月工作严谨认真,眼前这女子不仅面目姣好,而且心思玲珑机巧,真不愧是名门之后!严格的管理让散淡的人不满,场面一时有些沉闷,为了缓解气氛,赵柏林故意问望月道:“这麻布沤的时候,臭气熏天,数里外都能闻到,可人们为啥还要歌颂它呢?”
杏花道:“当然要歌颂,不然没有衣穿,岂不是要光腚?”
“那他们都在唱什么了?唱它有多臭吗?唱水有多黑?”
望月说:“怎么会唱这些?我知道唱的什么!”接着唱道:“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东门之池,可以沤纻,彼美淑姬,可与晤语;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
赵柏林听得呆了,那舒缓流畅的乐音,从望月樱唇中流出,动人视听。难怪郭景纯会费那么大劲去保护这个女子,这样的尤物,费再大劲也值啊!
胡春秀很少关注什么,竟然也听得有些失神。
杏花等人连称“好听,好听,只是不知唱的什么?”
望月一笑,“赵先生说沤麻臭,还唱什么?人家唱的是干这伙计的男男女女,哪里会去唱那臭味道!”
胡春秀招呼众人制作的干粮也整了出来,那是一块块两指厚四指宽的方块,里面掺杂了麦粉、黑豆粉、苦荞粉、小米和盐,为了改进口感,增加营养,胡春秀还让人将牛羊肉熬烂,伴着面糊,将各种炒熟的杂粮粉拌合在一起,再用设计制作的专用木槽压实烘干切块,一块块黑褐色的干粮制作完成。
赵柏林尝了一块,开始入口有些发苦发涩,之后,粮食的芬芳香气就会在味蕾上慢慢绽放开来,其中还夹杂着牛羊肉的膻味,第一次吃这食品需要勇气,但吃上几块后,就会深深爱上它。夏侯瑾一直叫它为糗粮,赵柏林说是干粮,而胡春秀叫它饼干。队上的弟兄们吃过几块干粮后,不知从谁开始叫起,渐渐都叫它做胡饼。最后,赵柏林也只好妥协,跟大家一起叫它胡饼,他觉得很好笑,幸灾乐祸地对胡春秀说:“你看,我们吃的是胡饼,穿的是胡裘,雀儿用的是胡弩,时间一长,我们这些人就成了胡人,哈哈哈。”
胡春秀奇怪地看看他,嫌恶地骂一句:“无聊!”
赵柏林这才想起,胡春秀根本不知道胡人是个什么东西!
九月十四日,寒露刚过,一场冷雨,天气开始转凉。期间,刘殷过来看了几次,想催着早点出发,又没有说出口,只是不厌其烦地问着准备事项的进度。赵柏林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实在拗不过,两人才商量决定十四日出发,看看寒风乍起的天气,确实不能再拖了!
出发前,夏侯瑾执意要带着一家人同行,这里不能再待了,赵柏林一走,肯定会有匈奴人来找麻烦,到时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赵柏林没同意,以后长路漫漫行路艰难,如何能带着这一家人呢?这段时间承蒙这家人照应,给他们找了不少麻烦,想到数年后,刘曜的大军将要扫荡这块土地,夏侯瑾一家将要陷入生死未卜的境地,着实于心不忍。于是便跟他讲了高都刘家的情况,当着夏侯瑾的面写了一封信,让他们一家收拾家当,先去投靠高都的魏夫人,等北面的事情有了着落,赵柏林会给魏夫人一家传递消息,到时再随刘遐他们一同南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了,你带着家里的妇人和孩子先去,好在路不远,魏夫人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肯定会接纳你们的。”赵柏林将写好的信交给夏侯瑾。夏侯瑾只好洒泪同意,提出也写一封信给儿子夏侯仪,希望能够为赵柏林尽一点绵薄之力,写好信,恭敬递给赵柏林:“犬子夏侯仪去洛阳,现在生死未卜,若是先生在路上遇见,望先生代为转交此信。”赵柏林如何会不答应呢?
个多月的整军产生很好的效果。胡大也开始跟着一帮年轻人识起了字,雀儿兴致很高,将望月裁剪的剩余布料收集起来,制作了好些卡片,请赵柏林写了天地人、眼口手、上下左右来去回等常用字,十几日里,不经意间,每人都认下了数十个字,进度还是不错的。
胡奋和应老二对鸳鸯阵进行变阵,规范了口令,三人组、五人组和七人组的配合演训,让赵柏林大感惊艳,看来前段时间的几场战斗,让他们积累了许多宝贵经验,并开始有目的进行战术调整了。营养跟上了,再加上每天晨练拳脚,战斗力以肉眼可见速度呈现出来,杏花的棍法已经奈何不得胡奋,应氏三兄弟对刀阵的领悟又到了一个新的境界,捻着刀诀,顺着九宫格方位,长短结合,阴阳互补,寻常人哪里敢近分毫?穿上望月给他们制作的衣裳,背上背包,骑在战马上,队伍里每人的脸上都写着自信和骄横,大有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势。
赵柏林很高兴,觉得到晋阳去的路上,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又可以上路了,最高兴的其实是随王。从洛阳出来已经快两个多月,从驿站客人们的口里传来的消息,让他有些不安,齐王司马囧大修宫室惹得民怨沸腾,任用亲党惹得宗室诟病,凌辱皇上惹得权臣侧目,最可怕的是传闻有些王爷已经在整军备战了,一切都在向不好的方向发展,去联络东嬴公笼络东海王已经迫在眉睫。决定走的日子,他最先来到赵柏林的驻地,反复央请赵柏林上他的马车,说是路上有事请教。赵柏林只好坐到他的车里,扯了一通客套话,随王为了套近乎,竟然又说起桃花源。“赵先生,孤前些日子听亲随说起,先生要带这些属下一道去桃花源,还说要寻十余年的时间,孤不知是否听错了,也不明白为何要这么长时间?孤觉得先生既然去过,应知来时路,再寻去就是。”
赵柏林轻叹一声,说道:“我从桃花源里出来时,已经在洛阳城东面的战场上,还负了伤,命在旦夕,脑袋里空空如也,很多事都记不得了。”
随王似乎并不奇怪,哦了一声后,说道:“在仙界里来去,往往有不可知事发生,先生现身在战场,应是仙人指点,用附体神功,救民水火,建功当世也。只是为何会受伤呢?难道真的有天谴之说?”
赵柏林听他这样理解,忍不住笑起来,“非也非也,陷身战场,巧合而已。我也没有救民水火的本事,更不会有什么建功立业的宏图抱负!至于说天谴,谁知道呢?”赵柏林不想跟随王说太多,他心底里对司马家的人充满鄙视,在读大学时,他的历史学教授曾经对他说过,晋朝亡在不能守正,从隐忍夺位到灭亡,都充满了阴谋诡计,以至于自己的子孙都看不过去了。晋明帝时,丞相王导跟他讲述晋朝创业历史,说道司马懿的百端隐忍,说道司马昭对待高贵乡公的诸般事迹,听得晋明帝司马绍俯身掩面长叹:“要是都像你这样说的,晋祚怎么可能长远?”他还记得老师说起这个故事时的样子,手指头戳着黑板,气咻咻道:“司马家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从司马懿开始,个个阴毒得很,靠阴谋诡计立国,能长久吗?”赵柏林看看面前的随王,年轻,单纯,被齐王临时推上王座,不过是当信使,有个好排面而已,手下也没有一兵一卒可以凭仗,算是王爷中的异类了。尽管这样,对司马家的人要小心,不能太过接近,那是一个大染缸,一个缺心眼的皇帝,引发了司马家所有人的心机,包括这个现在还算年轻单纯的随王!
随王见赵柏林没有言语,陷于沉思,以为是天谴的话刺激了他,忙解释道:“天谴之说,虚无玄幻,孤只是好奇,桃花源如此安逸的地方,先生怎么轻易离开?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仙人?”
看来随王已经陷于桃花源是一处仙境的执念中,并且笃信其存在,跟他说桃花源靠自己去建设,那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他可能会误解你去建一处独立王国,这不是要与他们司马家分庭抗礼吗?看来不能再扯这个话题了,只好说道:“我只记得,我离开桃花源的时候,那时夕阳西下,霞光满天,远处群山环绕,乱红如雨在山间摇荡,一条河流从山间缓缓流出,烟水茫茫笼罩着我,等我从这情境中走出来的时候,我像睡了一觉一般,四顾茫茫,来时的路忘记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是隐约觉得他们应该在南方的某个地方!”
“那先生为何要往北边走呢?”
“我要确认桃花源不在北面,你不去,如何能够确认?”
随王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一些,又摇摇头,隐约觉得在南方,却要先到北方去确认一番,这也是匪夷所思的怪异举动,不是寻常人会做得出来的。
赵柏林觉得不能再这样扯淡了,毫无意义,话题得赶紧扯到现实中来。于是便问道:“并州年年干旱,民不聊生,盗贼蜂起,齐王为何要这时候派你来并州?东嬴公那么重要吗?”
随王一听无奈笑一下,叹口气道:“唉,本王又有什么办法?谁不知道并州是险地不可轻蹈!如今齐王独揽朝政,成都王、河间王和长沙王多有怨言,成都王和长沙王也就罢了,他们是先帝之子,当今皇上的亲兄弟,可是河
间王兵雄势盛,需要笼络为己用,这才想起本王这闲散国公,因为我是河间王的堂兄弟,就安排宗室恢复了我的王爵,条件是去并州说服东嬴公支持齐王。”
“那么王爷和这东嬴公一定关系甚笃,不然,如何说服得了?”
“这说来就话长了,只是因为孤的爷爷安平献王与东嬴公的爷爷高密王最是亲厚,两家来往多,东海王、南阳王和东嬴公多得孤的爷爷照拂,两家如同一家一般,宗室的人都知道。那年,父王薨逝,家兄本应袭爵为随王,却被赵王嗾使宗室降爵为公,为了这,东海王和赵王闹了起来,满朝皆知,东海王和我们之间的关系最是亲近。这次要说服东嬴公,当然派我要合适一些。正好家兄薨了,齐王就让宗室复了孤的爵位,作为条件,要亲自来一趟并州,为齐王做一次说客!”
赵柏林哦哦两声,没有再搭腔,他不想了解这司马家的糗事,因为私欲,这一家子利用手中的权柄,相互杀伐,弄得民穷国弊,生灵涂炭,实在是愚不可及。当年,他为了搞清楚八王之乱,列了一张表,梳理各王之间的利害关系,结果是剪不断理还乱,一团浆糊一样,那位历史学教授冷笑道:“在私欲和阴谋的加持下,历史就会呈现出这样混乱的样子,搞不清楚是正常的,搞清楚反而不正常了。”
两人正说着话,车外传来胡奋的声音:“师父,石勒让我来问一下,前面就到武乡了,是否去休憩一天。”
赵柏林从车里伸出头来,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不免皱皱眉,“为什么要到武乡去休憩?”
“石勒说是他的家乡,想让师父到他们的部落里看看。”
车里的随王一听有些着急,“赵先生,孤以为还是不要逗留太久,眼瞅着要下雪了!”
赵柏林点点头,对胡奋道:“王爷说得有理,路上不能再耽搁了,前面找一处地方,歇息一下,就不在武乡住了。”
胡奋得令后往前面赶去。队伍在不远处离开大路,顺着浊漳河边的蜿蜒小道,远远向着南神山,一直往东走,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南神山的山脚下的通道。那里有一处歇脚的茶楼,正门迎路,背依浊漳河,坐在茶楼上,斜倚栏干,既可俯瞰河流,也能斜望山景。
赵柏林骑马赶到队伍前面,石勒回乡,显得很兴奋,嘴里絮絮叨叨介绍家乡的风物人情,指着南神山,告诉赵柏林,山里有一处颇灵验的道观,这些年香火日盛,周边五里八乡的人会到这观里来占卜前程爙灾祈福。
很快到了山脚下,要上山,这茶楼是必经之地,过往行人都会在这茶楼里先歇歇脚,整顿一下精气神,然后再上山。
赵柏林看茶楼前地在宽敞,“就在这地方歇息一下,喝点水,吃的东西,你就回家去吧,到时有缘再会。”赵柏林对身边的石勒道。
“我送先生到武乡县,再回乡去安顿一下,等收拾好,我就带弟兄们到晋阳去寻先生。”石勒果决说道。
赵柏林迟疑一下,没有反对,他知道石勒和自己就像两股道上的列车,从此再没有相会的机会了。可是不能说,说了也没人信!
茶楼供应枣糕和炒指,再要上一罐山溪水,在楼前的空地边歇下脚,往常十几文钱足矣。日子过得清寒的人,会自带了干面饼子,只需甩给茶博士一文钱,舀上一瓢山溪水,在茶楼前找一个栖身之处,箕踞而坐,就着咸菜,啃着干面饼子,草草填补一下,待额头上的汗水干透,起身拍拍屁股,便可往山里去了。山外的富贵人家却不同,会直接登上二楼,叫上一杯山泉水煮的枣茶,点几碟茶点,一饮一啄,带着几分山间悠游的情调。尤其到了春夏之交,好些人还专程到这茶楼,背山面河坐下,迎着河上软软的清风,看着满目青翠的景致,说说笑笑,消磨去一段好时光。赵柏林却没有这般的闲情逸致,他带着随王、刘殷和胡春秀一帮人径直上了二楼,各寻位置坐下,时进寒冬,北风凛冽,吹在身上不免有些瑟瑟。
茶博士过来,见来了这么些人,先是有些诧异,接著一个劲道歉,说是入冬后山里人烟稀少,茶楼早已不再储备什么茶点吃食,这么些人实在没有办法招待。
刘殷的大女儿刘丽娥从下车就嘟着嘴,冷风一吹,又听见茶博士一番话,顿时发作起来,“车上呆着好好的,跑这破落阁子来做什么?”闹着要回车里去。两个妹妹英娥和凤娥窝在张氏怀里,看着姐姐,嘻嘻笑着,浑不在意。
刘殷有些无奈又有些烦躁,对赵柏林叹道:“平时宠溺惯了,这般不晓事。”侧身冷着脸对刘丽娥训斥道:“就你话多,车里如何就比这里舒坦了?”
刘丽娥见刘殷训斥她,勃然变色:“在这冷风里闲坐着,喝风吃屁的,哪里就比车里舒坦了。”说完,一赌气站起身下了楼。两个妹妹凤娥和英娥呵呵笑起来,似乎见惯了这场景。
刘殷默不作声,佯做没听见也没看见。
胡春秀看这女子脾气和模样,忍不住笑起来,对望月道:“这小妮子还挺有意思!”
赵柏林第一次细看这姑娘,真不
知是如何生养的,唇红齿白,眉目较好,像南方水乡女子一般水灵晶莹,又有着北方女子的泼辣爽气,忍不住也笑笑:“刘大人生的好女子,脾气挺大,娇贵一点也是应该的。”又对身后的石勒道:“也怪我们虑事不周,哪里就想到这里什么也没有?连口热水也没有喝上。”
石勒早知道会如此,笑着对赵柏林道:“先生稍等片刻,水已经烧上了,若兰姑娘在看着哩,吃的东西,我已经让支雄和蘷安去找了,等会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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