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郑余生当即加快速度,拖着赵星卓,沿海堤开始狂奔,赵星卓道:“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郑余生道:“说不定是你家的!”

赵星卓与郑余生冲下海堤,追踪者弃了摩托车,也跟着冲到沙滩上,沙滩十分空旷,一眼就能看到头,对方对此地显然十分熟悉,又分出一队人,骑着摩托到更前面去,绕道前来堵截。

郑余生道:“别看了!必须跑!对方选今夜,目的就是要杀了你!跑不掉就全完了!”

迎面冲来一人,跑到海堤上,毫无征兆地做了一个动作,郑余生一看就知道对方想开枪,马上以自己的身体挡在了赵星卓前面,对方却没有丝毫犹豫,扣动扳机。

赵星卓在最后一刻从背后扑了上来,把郑余生扑倒在沙滩上。

“你疯了!”赵星卓怒道:“拿身体挡枪弹?”

他拖起郑余生,郑余生喘息道:“我以为是长川派来的人……”

“现在证明了不是!”赵星卓吼道:“你刚才差点就死了!”

“不是正好吗?”郑余生喘息道。

狂风卷着海浪呼啸而来,拍在海堤上,海水翻涌,赵星卓借着这个空档,喊道:“朝下跳!”

在杀手追来的最后一刻,两人从礁石一侧跳下海里,对方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们,散向海岸线,更多的人赶来了,开始形成包围圈。

海水冰冷彻骨,两人被风浪再次卷向岸边,在这巨浪之中,赵星卓只觉身不由己,人要与自然的力量搏斗,实在是太渺小了。

那一刻他甚至想放弃抵抗,索性就这样沉入海底。

但郑余生紧紧地拉着他,半抱着他游向另一边的海岸。

海湾一侧有个码头,码头上停靠着大大小小的船只。

“上去!”郑余生说,继而推着赵星卓上了其中的一艘快艇。

赵星卓筋疲力尽,在快艇上喘气,郑余生几次想爬上来,却已体力耗尽,只能用双手攀着船舷,不住喘息,冰冷的海水带走了他的体能。

“拉我一把。”郑余生说:“我没力气了。”

赵星卓躬身站在船上,低头看着他,楞了一会儿。

这个时候,他只要拿起快艇一侧的救生箱,当头给郑余生一下,他就会沉进海里,淹死在暴风雨肆虐的海中,赵星卓亦能报了母亲的仇。

郑余生抬头看着赵星卓,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

短短数秒,却像赵星卓的人生一般漫长。

郑余生疲惫地朝他笑了笑。

紧接着,赵星卓躬身,抓住郑余生的手,把他也拖上了快艇。

风浪越来越大,码头上的诸多船只被连在一起,犹如过山车般上下起伏。

他们躲进了空无一物的船舱内部,黑暗里看不清彼此,只能依靠互相摸索来辨认,船舱里堆满了杂物。

“把脸擦一下。”赵星卓小声说,脱下衬衣,递给郑余生。

郑余生说:“上面全是海水,痛,就这样吧。”

赵星卓没有回答,郑余生又说:“你这几拳打得够狠的。”

赵星卓依旧沉默。

突然间,船舱外投入苍白的灯光,有人在用探照灯照耀码头处的船只,显然还不死心地搜寻着他们的下落。

码头上,远远地还传来狗叫声。

“他们还在找。”赵星卓低声道,这时他看清了郑余生的脸。

郑余生望向船舱外,灯光时不时地照进来,犬吠声,人声,敌人正在码头上集结。

“我去引开他们。”郑余生说。

“不不不!”赵星卓说:“别去!我试试看这船能发动不!我会驾船……”

“听我说。”

“不行!”

“听我把话说完!”郑余生说。

狂风中,快艇上下起伏,赵星卓躬身前往船头,要发动船只逃离,说道:“你答应过我,你还要告诉我整件事的经过……”

“听我说,赵星卓……”

“他们不会放过你,这不是长川的人……”

“我喜欢你!赵星卓,我爱你!”

赵星卓突然愣住了,他俩在苍白的射灯余光下沉默对视,世界上的一切,暴风雨的声音,敌人的交谈声,一瞬间全部远离,唯独剩下的,只有这艘在风浪里不停起伏的小船。

“我爱你。”郑余生让赵星卓坐下,单膝跪在他的面前,小声说:“我一直想把这个给你……”说着,他打开手中的密封塑胶袋,取出一枚铂金的,小小的戒指。

戒指犹如六分仪般,在微光中闪闪发亮。

赵星卓看着手中的戒指,再看郑余生的双眼。 他想说“他妈的,这种时候,你在给我开什么玩笑?”

但他迎上郑余生的目光时,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

“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戒指。”郑余生说:“她让我长大以后,送给我喜欢的人,我喜欢你已经很久了,只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说着,郑余生让赵星卓合上手,认真地说:“我爱你,赵星卓。 先前那些话,都是骗你的。 我是真的想和你结婚。”

“你给我的卡。”郑余生答道:“里面的资金,我留下了不少,有一大笔被我存在德国的一个私人银行帐户里,密码是你的生日,我去引开他们,明天早上,你必须尽快离开,无论我是死是活,都不要再回来了…… 就这样,我走了。”

“我想找个合适的时候朝你告白。”郑余生说:“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

这是郑余生最后想说的话,旋即,他转身离去,赵星卓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喂!”但郑余生已推开了他,快步冲出船舱。

赵星卓扑到船舱门前,吼道:“等等!你给我解释清楚!”

郑余生用一把扳手将舱门牢牢卡住,朝码头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穿过重重狂风与暴雨,哪怕在电闪雷鸣中,亦毫不逊色。

第36章

雷光在云层中翻涌,世界犹如末日到来,郑余生越过重重停泊的船只,离开那短暂的庇护他人生的港湾,码头上,则是隐藏于黑暗中的敌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内心响起的唯一记忆,却是许多年前的母亲,温柔的声音。

“余生,你看这片海,到了傍晚时,太阳落下去,海面上都是金光,是不是很漂亮?只是等到晚上,就会变得漆黑一片,可是啊……”

“…… 偶尔海面上也有星光,古时候的人没有罗盘,只有六分仪,靠星星所在的位置,辨认航行的方向,平安抵达对岸……”

“月亮会有阴晴圆缺,星辰的光,却亘古不移,哪怕偶尔会有狂风与暴雨,但乌云散去之后,你会发现,星辰永在……”

“星辰永在……”

“抓住他!”

“出现了——!”

郑余生从一艘船跃上另一艘船,敌人马上就发现了他,包围圈飞快收拢,朝着他逼近,雨渐渐地停了,船只的声响在静夜中显得尤其突兀,海水涨落,温柔地涌来,犹如一瞬间重进他脑海中的记忆。

还记得在橘园时,用一幅画来形容每个人的童年,赵星卓也许是《睡莲》。

自己呢?蒙克的《呐喊》?或者蒙德里安的格子,或是梵高那缺了耳朵的自画像?

从母亲被枪杀的那个夜晚后,郑余生对世界的认知就是破碎的。 自打有记忆开始,他的整个世界来自于母亲也即他的第一抚养人——她在所有时候陪伴着他,并引导着他认识复杂的世界,父亲则几乎不参与到家庭活动中来,把他视作一只宠物或是一只玩具……

“你离家出走了。”不久后,郑裕朝儿子说:“扔下了你,咱俩相依为命。”

郑余生注视着父亲,欲言又止,似乎想问他点什么,却无从出口。

“…… 千万不要说,少爷,对谁都别说……”梅芳颤抖的声音始终在他耳畔回响。

很长一段时间里,郑余生的真实人格就像被关在了黑暗的小房间内,他甚至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出来的,抑或从未真正地走出来过。

梅芳取代了母亲的位置,开始照料他,郑裕召见儿子的时间则变多了,但郑余生为了保护自己,活成了另一个模样,冷漠,沉默,外界发生的一切事情仿佛都与他无关。

他的童年记忆十分乏善可陈,数名家庭教师轮流前来教他识字、数学与陪伴他做体育活动,每天上完课后他朝父亲汇报自己的进度,接着便可以回到房内,独自看一会电视,并摆弄扔在地上的玩具。

那些玩具的存在,只因郑裕认为这个年纪的小孩需要一些玩具。 郑余生试着把来自母亲的安抚转移到一些毛绒物品上,但无一例外的是,每当他抱着某件玩具睡觉,第二天,那件安抚物就会被取走。

男生喜欢抱玩偶睡觉,像什么样子?简直是个娘炮!这是郑裕的逻辑。

其后发展到无论郑余生对什么东西产生兴趣,只要郑裕认为不合理,那件东西就会消失。 他曾经很喜欢某个会折纸哄他的女佣,很快那女佣就被调走了——这所大宅里的面孔经常变化,唯一留下来的就是同样不苟言笑的梅芳。

渐渐的,他在这种压抑与孤寂之中,长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父亲正值事业上升期,有那么一段时间仿佛忘记了他。 郑余生便沉默地去念书,五岁时开始养成的习惯,让他不敢与同学建立关系,生怕新交到的朋友们过不了多久,就会像他的玩具一般凭空消失。

在他的身旁,所有存在都是不确定的,一切都将归于虚无,活物则都很容易突然死去,正如他的母亲。

他的学习成绩很好,郑裕惊叹于以自己一个大老粗的基因,居然生出了如此了得的孩子。 他不停地考校儿子的功课,作为奖励,每个月会带他到小弟们的聚集地去,让他体验被帮派中人膜拜,感受那服从的惬意。

父亲也不停地朝他灌输着母亲的自私自利与疯狂,曾有一段时间,郑余生差点就被他洗脑成功并痛恨抛下他们父子俩的,郑裕口中的“那个女人”。

那是他们父子俩的“蜜月期”,郑余生在自我保护的潜意识之下,朝父亲表现出了臣服,并期望得到他的认可与鼓励,郑裕也对自己培养出了这样的儿子而十分得意。 他天真地以为,父亲对他的管束随着儿子的年龄增长而逐渐放松,他们也慢慢地互相理解了。

郑余生开始尝试过正常小孩的生活。

直到五年级的某一天,郑余生在放学之后,在同桌的再三邀约之下,与班上同学一起出去吃了一顿饭,为班上的女生庆祝生日,回来晚了,恰好那天郑裕过来检查,于是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愤怒。

梅芳的恐惧无以复加,但她始终将郑余生挡在自己身后,颤抖着朝郑裕认罪,郑裕则漫不经心地玩着一把枪,这让郑余生阴暗的回忆再次袭来。 当然,郑裕释放怒火的目的仅仅是威慑,却让郑余生明白到,这个家里始终没有变化。

他再次压抑住了自己的本性,从那天起,不再向往少年人的自由生活,大部分时候,郑余生处于一个半窒息的状态之下,呼吸很困难,却也勉强能活。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在何时结束,或会不会结束,母亲的灵魂时刻在空旷而幽寂的白楼里徘徊,每每经过他的身边时,便会轻轻叹一口气。

十四岁那年,郑余生的身材已经与郑裕差不多高,喉结发育,开始变声,也有了不明显的胡须。 郑裕认为儿子成年了,无论法律如何规定,按他的规矩来说,就是这样,于是他给郑余生安排了一个特别节目——在陪他吃过生日蛋糕后,郑裕让他回卧室,卧室里的床上,九年前他母亲待过的地方,现在坐着一名身材丰腴,眼里带着温柔笑意的成年女性。

那名女性很热情,叫他作“少爷”,但郑余生能听出,她的内心深处有着恐惧。

他只在床边坐下,注视着她。

“你从哪里来?”郑余生问她。

她十分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回答,郑余生却没有脱衣服,认真地问起她的生活,问她为什么到这里来,是否住在江东,仿佛要与她交朋友般。

她茫然地回答了,末了郑余生又问:“你会下棋吗?”

“不…… 不会,少爷。”她答道:“我没有学过。”

郑余生:“没关系,聊聊天,你会讲故事吗?给我讲点你的故事?或者唱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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