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应银行家博旺先生的邀请,埃德蒙唐泰斯乘坐马车,悄悄地来到了他的府上。
早年刚刚来巴黎打拼的时候,博旺除了身上带的为数不多的盘缠之外,可谓是一无所有,但是经过了接近二十年的打拼之后,他已经成为了声誉卓著的庞赛纳银行的最高层管理者之一,自然也就成为了一个大富翁。
结婚之后,他买下了位于第八区的一栋大宅,在那里开枝散叶,并且把那里当成了自己交际的场所,虽然因为出身低微的缘故,那些名声显赫的大贵族们从未来过这里拜访,但是因为博旺慷慨大方的待客之道,他的客厅在巴黎的布尔乔亚阶层当中也算是声名鹊起。
平常这里基本上每天都高朋满座,宴会不断,不过今天为了招待埃德蒙,博旺特意闭门谢客,只单单招待伯爵一个人。
博旺是一个精明、而且冷静到近乎于冷酷的银行家,他时刻在计算着自己拥有的财富和其他资源,他心里也知道,就目前来说,他已经爬到了社会允许他爬到的最高位置,他可以享受远超过普通人的生活,但是想再上一层已经几乎不可能了——因为他不是名门贵族出身,在波旁家族的王宫里是不会有一席之地的。
如果是普通人,可能会满足于这种地位——比如他的老板庞赛纳就已经满足了,可是对雄心勃勃的博旺来说,这是远远不够的。
他已经品尝到了金钱带来的所有享受,但并不迷恋任何奢侈的享受,不追逐美女,不收藏文物,也不喜欢到处购买地产兴建别墅城堡,他仅仅是在为积累金钱而积累金钱,这是在实现他自己的人生价值。
他现在跟着老板一起,可以掌握几千万的资本,足以在债券市场上随时随地掀起风暴,足以操纵风潮,挤兑那些企业破产,他已经品尝到了金钱的伟力,但是他的力量还不够去操纵全国的金脉,也没办法让国计民生围绕着他的金融权杖而转动。
只有达到这个目标,博旺才能满足。
所以他非常不满现状——既然当前的社会结构不允许他更进一步,那为何不想办法把这个社会砸碎重组呢?
法国人民在30年前实现了这个看似“大逆不道”的妄想,这给了博旺无穷的信心和启发。
当然,如果想要打破这个现状,单纯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有能量、有威望去打破现有社会格局的人。
他虽然是个银行家,但是他的职业需要他时刻注意政治动向,他环顾国内,窥探那些所有有希望去改变现状的力量,最终无非是两个选择——奥尔良家族或者波拿巴家族。
奥尔良家族也是不错的选择,但是奥尔良公爵身边早已经有了一大群支持者,博旺权衡一番之后觉得自己哪怕去投靠,暂时也不会得到对方的重视,而且奥尔良家族虽然天天打着“亲民”的旗号,但是说穿了它还是王室的支脉,不光自己是贵族,身边还有一大群贵族,如果奥尔良家族当上国王,对博旺来说社会格局还是和之前差不多,所以不够味儿。
思来想去,他觉得波拿巴家族最对自己的胃口——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理想和口号有多么感动人心,而是因为波拿巴家族现在身家最清白,也最需要别人的帮助,因此他们也最舍得开价去收买别人。
所以一碰到基督山伯爵之后,他就立刻动了心思,然后马上就展开了行动,向伯爵表示了归顺之意——他相信,以他的才能和地位,波拿巴家族也绝不会无动于衷。
所以,现在对博旺来说,一个基督山伯爵的价值,远远超过他目前结交的“所有朋友”,必须尽全力去结交。
在埃德蒙唐泰斯来到博旺宅邸之后,博旺立刻亲自迎接了他,然后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客厅当中。
如同所有暴发户一样,博旺的宅邸装修得金碧辉煌,到处都是亮眼的装饰,客厅的墙壁上还到处都挂着名画,充满了财富的气息。
埃德蒙唐泰斯虽然和博旺先生并没有深交,但是他看得出来,对方除了金钱之外,对艺术和其他文明产物都没有任何兴趣,之所以把家里装修成这样,无非是赶时髦附庸风雅,以此来体现自己的奋斗成果,并且维持自家在上流社会的地位而已。
客厅中央还站着两个人——一位穿着裙子的夫人,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都穿着十分精致。
很明显,这就是博旺先生的家人了。
“这位是我夫人。”博旺对埃德蒙介绍。
“博旺夫人,很高兴见到您。”埃德蒙立刻从容地向对方行礼问候,拿起了她的手,在手背上蜻蜓点水般地触碰了一下。
“很高兴见到您,先生。”夫人平静地向他问候,笑容里却没有什么热情。
埃德蒙知道,博旺娶的这位夫人是破落贵族的女儿,对博旺来说夫人是他炫耀社会地位的工具,基本不会跟她商量什么事业上的事情,而夫人也只是履行丈夫的命令而已,两个人之间绝对称不上亲密。
所以他也不想在夫人面前展露过多行迹,只是礼节性地问好即可。
博旺显然也不想让伯爵和夫人谈太多事情,立刻就指向了旁边的小男孩儿。
“莫里斯,我的儿子。”
埃德蒙打量了一下,发现这孩子长相不错,看得出来家教极好。不过,他看上去有些文弱,而且神色紧张不安,也许是害怕父亲吧。
博旺与贵族女儿的结合,诞生了文雅的后代,但在后代身上却也失去了勃勃野心和胆量,这也算是有得有失吧。
“莫里斯,伯爵先生是我们家最尊贵的客人,你要对他抱有最大的敬意,以后要把他当成你的叔叔,明白了吗?”就在埃德蒙遐思之间,博旺郑重地向儿子下令。
“明白了,爸爸。”莫里斯会意,立刻就向埃德蒙行礼。
虽然他的动作有些紧张,但是却也一板一眼,显然夫人平常对他的教育相当严格。
埃德蒙也亲切地向他点了点头。“莫里斯,晚上好,你有一个非常厉害的父亲,你以后必将以他为荣。”
埃德蒙知道,博旺将家人介绍给他,目的并不仅仅是讨好他,更是希望向他表明决心——自己愿意为了波拿巴家族的事业赌上身家性命。
之前他所做的那些事,如果细究起来,都是有机会可以开脱的,也就是说,大事不妙的时候他可以撇清自己;而现在,他把伯爵引到家里,并且当着家人的面说他是‘最尊贵客人’,那也意味着他已经完全不给自己留退路了。
换在赌局里,这就是一把下注全部身家的意思了。
赢了的话,他必然将会成为陛下眼里的红人,在金融界当中拥有无可匹敌的政治支持;输了的话,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大概也将化为乌有了。
一个有了豪宅香车、有了老婆儿子的人居然还有这份勇气和决绝,着实惊人!难怪可以那么快就爬到如今的地位。埃德蒙暗暗咋舌。
埃德蒙很欣赏他的这份果断决心,他某种意义上,又从博旺身上看到了自己。
两个人的身份职业都截然不同,但是那种与命运的对抗,和丝毫不留余地的决绝,倒是有精神上的共鸣。
借助着莫里斯这个“道具”,博旺和埃德蒙互相吹捧了一番,彼此之间也确立了“私交”,不过对他们两个来说,更加重要的事情还在后头。
寒暄之后,博旺让夫人和儿子退避,自己则带着埃德蒙来到了书房当中。
这下再也没有了旁人,可以进行最核心的交流了。
“伯爵先生,您有没有跟陛下提及到我呢?”一落座之后,博旺就问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当然了,先生。”埃德蒙立刻就为他解除了担忧,“我跟陛下特意提了您,而且着重地指出了您最近以来给我的帮助,陛下在给我的回信当中也特别称赞了您的忠诚和热忱,他说他绝不会忘记博旺先生给他的帮助的。”
顿了顿之后,埃德蒙唐泰斯说出了陛下开出来的条件,“陛下说了,只要您接下来继续帮助我们,那么他愿意册封您为贵族,并且希望让您成为法兰西银行的董事,协助陛下和他的助手们一起来管理国家的金融秩序。”
听到了这番话之后,博旺心里顿时大喜。
对贵族头衔他根本就无所谓——不过考虑到社会地位的问题,他需要给自己弄一个,哪怕男爵也够了。
真正重要的是后半句,波拿巴家族的首领,愿意把他纳入到自己的圈子里。
而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一切了。
“人人都说陛下虽然年岁不长,但是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豪迈跟慷慨,我现在算是见识到了。”在兴奋了一阵之后,博旺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对一个他从没有见过的人,他仅凭着您的几句话,就赐予了如此恩典,具有何等的气魄啊!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干成别人一辈子也干不成的事业……上帝果然在眷顾波拿巴家族。”
“那是自然。”埃德蒙也对自己效忠的君主颇为自豪,“陛下敢于信任有才能的人,并且愿意给他们一切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从不问人出身和过去,只看能力。”
说到这里,他又话锋一转,“不过,先生,陛下开出的条件虽然诱人,但毕竟是事成之后才能够兑现的东西,我们现在必须尽自己所能让这一切成真,您说对吗?”
“那是自然!”博旺重重点了点头,他自然也知道这一节,只是他必须在伯爵面前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来,这样才显得他多么忠诚。“陛下对我有什么命令呢?”
“陛下知道您是一个重要而且宝贵的人才,他不希望您去参与什么重大行动,蒙受危险,白白地浪费您的才能,他只需要您尽力在国内制造紧张气氛就行了。”
“制造紧张气氛?”博旺沉吟了片刻,然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是希望我们银行紧缩银根吗?”
作为国内有数的大银行之后,庞赛纳银行牵涉到了大量企业的资金往来,几乎覆盖各行各业,博旺作为其中的高层更是心里有数。如果庞赛纳银行选择紧缩银根,那么很明显,许多企业就会快速失血最终资金链断裂。
而且,在这个年代,因为货币属于金本位,和贵金属挂钩,所以货币发行量有限,市场上普遍面临着货币投放量不足(现金紧张)的问题。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经济界和产业界发展出了复杂的票据体系,各家企业都可以发型期票和债券,互相担保,以货币的方式流通。
作为规模最大、信用最好的银行之一,庞赛纳银行的票据自然也在市面上大量流通,成为了很多企业现金流的主要来源。
这就意味着,如果庞赛纳银行选择逐步收缩票据发行规模、收紧银根减少贷款话,市场在短时间里就会面临着巨大的冲击,甚至可能会造成破产潮。
这绝不夸张,而是历史上无数次发生过的事情。
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西欧国家渐渐地进入到了信贷经济时代,金融银行家的隐形权力在不断扩张,交易所所代表的金权和宫廷所代表的王权几乎有了并驾齐驱的趋势,虽然在社会地位上目前金融家们还暂时处于下风,古老的封建贵族崇拜仍旧在这个国家大行其道,但是金融家们实际上已经拥有了足以撼动国家的力量——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力量会越来越强,最终和王权分庭抗礼。
博旺不是一个历史学家,他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是他以自己的野心、自己本能的政治嗅觉,无意当中也参与到了这个改变世界面貌的潮流当中,并且愉快地成为了第一批弄潮儿。
不过现在,他的力量还不够,他只是庞赛纳银行的一位高层,而不是银行的主人,他还没有他梦寐以求的金权。
要搞乱国家的金融秩序,造成破产风潮,他是没有任何道德负担的,但是这并不是他可以一言而决的事情,他需要通过老板才能够实现。
“我明白陛下的意思了……”博旺又沉吟了片刻,“我会尽力去说服老板的,我的老板可能不敢那么激进,他一向是个稳健派。”
“那么,您有何计策可以打动他?”埃德蒙追问。
“倒也不能说没有……”博旺狡黠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