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恨

因着并非正式家宴,贾赦和贾政一早便打发小厮去贾母院里传话,说有事在身,便不参加今儿个的聚会,万望母亲原谅,让小辈们陪着尽兴。

贾母对贾赦不来倒没说法,虽明面儿上没表现出,终归是偏心贾政的,对着通传小厮调笑了几句:“人老了,想头无外乎家里的几个,昨儿为宝玉的事,我这把老骨头多管闲事,瞧瞧,可算是得罪他了。”

小厮一“扑通”跪在地上,不敢抬头。鸳鸯一边拾掇东西,一边对他道:“跪着做什么?老太太感慨几句,倒将你吓成这样。”

小厮连忙道:“老爷头先约好的几位先生议事,因昨儿才知今日安排了家宴,时间上调不过来,晚些便来给老祖宗赔罪。”

鸳鸯自是老练,没接话茬,自顾自地给贾母挑选今日戴的耳坠子,问:“老太太,这个翡翠石,这个红玛瑙,戴哪个?”

贾母道:“你替我作主罢。”

鸳鸯打趣道:“是,领老太太的命,反正不管戴哪个,总归在这盘子里,飞不走。”

贾母笑道:“你呀,真是个机灵小鬼。”

鸳鸯拿起红玛瑙,细心给贾母戴上,对小厮道:“老爷今日忙,你还在这里干跪着做什么,还不快做事去。”

闻言,小厮飞快起身,行礼退下。

潇湘馆这边,雪雁正在替黛玉收拾打扮。

现在的“紫鹃”是干不来这种细致活儿的,她上辈子连个妆都画不明白,无比艳羡短视频里的美妆博主,要她给黛玉穿戴,怕出了门,让人给笑掉大牙。

雪雁平时看着神经大条,到底是从小伺候黛玉长大的,一通搭配下来,黛玉的气色看上去比往日好了许多。

紫鹃偷偷给自己颁奖:食补神补两手抓,两手都很顶呱呱。

上午,王熙凤得处理整个荣国府的家务事,品野味也算不得正餐,因此中午大家都在自家院里对付几口,留着胃等下午。

去嘉阴堂的路上,黛玉同宝玉遇着了,宝玉昨日好一番耗神费力,看上去精力不佳。

紫鹃担心黛玉又得花心思哄他,赶紧贴上去给她讲些改编自现代的笑话,逗得黛玉一路乐呵。

袭人坠在后边儿,也笑,对旁边的麝月和晴雯道:“都说你俩个口齿伶俐,我看倒不然。”

晴雯十分不屑地道:“嘴皮子功夫顶什么用,听了笑了,背地里还指不定说什么,比不过怡红院有你这顶活招牌,管用。”

袭人不同她计较:“瞧你这张嘴,又扯我身上来了,还说不顶用。”

走到嘉阴堂门口,就听里头传来阵阵笑闹声,王熙凤正把贾母逗得前仰后合,见他们到了,上前热情招呼起来。

主子们有各自的应酬场合,落了座,紫鹃只得和丫头们聚在一处,除了怡红院的几个丫头,其余的她一概不认识,只能默默陪笑。

今日本就是小聚,王熙凤给丫头们在不远处单独设了个桌子,紫鹃穿到书里,还是头一回面对这种场合,只觉浑身不自在。

好在袭人与她是老相识了,偶尔能接上几句话。

紫鹃一边听她们说,一边留心四处。照前八十回的线索,她心心念念的小红应该混成了凤姐身边的得力干将,不过没见着她。

玩闹小半个时辰,席面开始往上端。厨房传菜的婆子们平时露脸的机会不多,都想在主子跟前讨好儿,笑得比那迎春花还热情。

小盘菜都在食盒里搁着,大盘菜用的托盘往上端,怕漏了热气,都盖着盖子,还是掩不住四处逸散的香气。

紫鹃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吃野味在现代是件风险极高的事,万一不小心吃着了保护动物,那可是要坐牢的。

她不打算吃,虽然人成了古代人,但思想却是现代文明培养出来的!

“再香也不能碰!”她心里暗暗发誓。

为屏蔽口腹之欲,紫鹃只好转移注意力,偷摸各处打量。

黛玉和宝玉没挨着坐,宝玉身边坐着个姑娘,削肩细腰,鸭蛋脸面,俊眼修眉,根据书里的描述,紫鹃猜她或许是探春。

挨着疑似探春坐的是宝钗,宝钗旁边是黛玉,这样宝玉和黛玉中间隔了两个人,紫鹃内心甚慰。

看完他两个,一十几岁的男孩儿突然跑了进来,在主子们桌前来了个急刹,引得众人侧目而视。

贾母看了一眼,没说话。凤姐的脸色顿时垮了下去。

疑似探春的姑娘骂道:“这样风风火火,谁教给你的规矩!”

那男孩儿的嘴翘得老高,回嘴道:“姐姐享福,小弟可比不得。”

“呵,”凤姐吡笑一声,道,“环三爷这是说的什么话,外头说那起子下贱东西,都道是有娘生,没娘养,三爷莫不是嫌了赵姨娘,怎地说她也是你生身母亲,哪怕是个奴婢吧,好歹生养了你,倒教你回说起亲姐姐的不是,真了得。”

原来是贾环,紫鹃连忙和丫头们一起低头捂嘴,好歹没乐出声儿。

凤姐这番话要放在别的府里,可是明摆着得罪人的。她知道贾府不同,贾环的亲娘,赵姨娘活得好好的,贾环并没有放在嫡母王夫人的手里养,就算凤姐这样骂,也骂不到王夫人头上。

更何况凤姐是王夫人的侄女,这些自然不消解释。

做为嫡母,王夫人不应声,亲姐姐开口就骂他,再没人帮贾环说话了,他低下头,细眯的眼睛里全是仇恨。

探春脸上堆满委屈,宝钗偏头,小声对她道:“环兄弟还小,自是淘气些,随他顽皮去。方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探春不应声,宝钗笑道:“记得了,是说到扑克的花色儿。”她拍了拍黛玉的小臂,“颦儿倒是会玩这个,第一局就赢了我和宝玉,改明儿,我们几个试试。”

探春闷闷地道:“好。”

这一岔过去,紫鹃将视线移到门口,看见了门外的小红。小红跟前站在个传菜婆子,婆子弓着腰,神色痛苦,似在说着什么。

席面上了大半,在揭盖了,倒没人注意门口的情况。袭人给紫鹃夹了块肉放进碗里,紫鹃的心神全在小红身上,敷衍地道了谢。

紫鹃竖起耳朵,听门口那传菜婆子说了个什么“肚子痛”,小红从她手里接过盛着碗的托盘,婆子便捂着肚子跑了。

小红端着托盘进来,众人都在研究野味,没功夫理她,只有麝月偏头对晴雯小声道:“野鸡飞枝头变凤凰,以往这种聚会,她哪配出现。”

晴雯往小红身上撇了眼:“人家出息,哪轮得到你说嘴。”

紫鹃:“……”

怪不得说这府里个个都是乌眼鸡,连丫头们都斗得这么疯。

小红端着托盘往贾母那桌走,打点着笑脸,却不说话,看来先前被怡红院里的姑娘们整怕了。又或许是心眼明亮,不想在这种时候出头打尖。

紫鹃没有动筷,只一心想怎么捞到和小红接近的机会,就听几声惊叫响起!

刹那间,丫头们全都站了起来,飞速奔向贾母那桌。

紫鹃跟着站起,看见小红跌坐在桌子旁边,呜咽哭泣起来。那头,王夫人接连“哎呀”几声,急得快跳上桌面了!

贾环在一旁连连摆手,惊恐地道:“不关我的事!”

紫鹃看见宝钗扶着黛玉的肩膀退至一旁,两人紧挨着,紫鹃确认了黛玉没事,才去看那一团糟的场面。

宝玉浑身挂满汤水,凤姐嘴上和手上都没闲着,一边拿帕子给宝玉胡乱擦拭,一边怒斥道:“小红,你来这里做什么!”

小红抬起头,似要解释,但大家都在说话,根本没人把眼睛放在她身上,她只好又低下头,继续哭。

王熙凤道:“看我回去不收拾你!”

听见这话,小红终于替自己辩解起来:“二奶奶,我不是故意的,有人绊我。”说着,可怜兮兮地看向旁边的贾环。

小红现如今是凤姐的丫头,她做坏了事,自己也没脸,小红既然递来台阶,凤姐立即将矛头指向贾环,怒骂道:“你个现眼的东西,没事也净给你惹出事来。方才不就说了你几句,倒使阴计害起丫头来了,好歹毒的玩意儿!”

贾环一边做出惊恐的模样,一边眼珠滴溜溜地转,反驳道:“是小红自己没长眼!”

凤姐道:“这屋里没坡没坎儿,她走个路能摔着,不是你绊她,还能是谁!”

贾环瞬间哭天抢地:“哎哟,这府里但凡有点子错处,都归到我的身上来了。我做什么还活着,不如死了干净!”

说着,一溜烟儿跑出了门外。

凤姐见贾环跑了,逮不着地方撒气,事本就是小红惹出来的,不管是亮态度,还是发邪火,只好指着她一通骂:“平平坦坦的道儿都能走出个好歹,养着你有什么用!”

小红泪眼婆娑,不敢回嘴。见此,紫鹃完全理清了来龙去脉。

传菜婆子突发急事,小红心善,帮她将菜端了进来。方才屋里的主子丫鬟都坐着,只有贾环被骂了一通,既没走,也没落坐。

小红在主子桌前摔倒,以她书里做事的周到谨慎,绝计不会粗心行事,这祸事,必是贾环惹出来的。

小红现如今是凤姐的人,闯了祸,凤姐的脸上不会好看,又有老太太和王夫人在这里,还伤着宝玉,这关很不好过。

他贾环虽然是人人嫌的庶子,但也是这个府里的主子,除了骂几句,还能拿他怎样?小红无辜躺枪罢了。

王夫人带宝玉下去换衣服了,也不知有没有烫伤。小聚被扫了兴,老太太的脸色十分不好看。

凤姐骂完小红,讪讪地给贾母陪笑道:“瞧我这粗笨样,收的丫头更不中用,老太太,您骂我罚我罢,可别因我搅了心情。”

说着,狠狠瞪了小红一眼。

过了片刻,贾母才重新端回慈爱平静的模样,拍了拍凤姐的手,笑道:“底下的人做事不麻利,你操持家业辛苦,舍不得罚你。”

凤姐眼泪一瞬间蓄满了泪,“委委屈屈”地道:“老太太不罚我,我心不安,晚上可是觉也睡不好的。”

她自是有百般花样应对,只可怜了小红。

黛玉往前走了些,似乎打算去扶她,紫鹃担心黛玉若这样做了,恐怕后面会引起凤姐的怀疑,赶紧闪到她前面,先一步扶起小红。

她们都是做丫鬟的,并不碍事。

紫鹃问她:“伤着没?”

小红还在抽泣,摇了摇头。

紫鹃拉开她的袖口,见她手背红了一片,只得道:“还说没事?在这儿待着也无用,同我走罢,先敷了药,再说其它。”

紫鹃看黛玉一眼,得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便搀扶着小红走了。

只是走到门口,就听一个声音阴阳怪气道:“这尊大神,幸亏我们院里无福消受。”

听闻这话,愈发伤心起来,泪大颗大颗地落。紫鹃想起她可是书里难得一个有好结局的人,安慰道:“哭一时,笑一时,凡事看长久些,笑到最后才作数的。”

小红的抽泣声默了片刻,随即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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