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崽理发

“咳咳咳咳咳。”

包着白色纱布的木窗外天色阴阴沉沉, 厚重的乌云翻滚,仿佛即将就要下一场瓢泼大雨。

燕王宫内的青铜灯架上点燃着数十根蜡烛。

火苗摇曳之下昏黄的烛光将斜着依靠在软榻上的老者的脸色照得分外憔悴。

嘴唇苍白、面无血色的燕王荤嘴中咳嗽声不断,他借着灯架上的烛光逐字阅读着手中的竹简, 而后又珍惜地摩挲着搭在身上的宽大麻布, 细细打量着麻布上所绘制的四种图样。

竹简是曾孙丹送到蓟都的家书,麻布则是大夫将渠在国师府内仿着赵岚的图样认真绘画出来的四种新农具。

过了良久, 他才忍不住将目光从两种东西上移开, 转头看向跪坐在身旁坐席上的儿子和孙子出声笑道:

“冥, 喜, 寡人派丹前往邯郸为质子,住在国师府对面能日日亲近康平先生实在是一件大好事啊!”

太子冥望着老父亲病容枯槁的虚弱干瘦模样, 心中难受的紧,不由双眼泛红地点头道:

“父王,儿臣知道您这个决策很英明, 说话费神, 您现在就不要再说话了,好好休息吧。”

公子喜听着祖父气若游丝的沙哑声音心里头也闷闷的, 跟着开口附和道:

“大父, 父亲说的对,您还是放下这些政务,不要再伤神地看了, 安心修养吧。”

燕王荤听到父子俩的话, 不禁深深地望了儿子和孙子一眼, 眸中尽是挥之不去的担忧。

他能感觉到自己这根蜡烛马上就要燃到头了,等他双眼一闭, 燕国的未来真的会明朗吗?

不知道, 看不到, 也说不好。

燕王荤闭上双目遮住眼底的忧愁,哑着嗓子对着身旁的儿子出声询问:

“冥,南边的熊横是不是已经薨了?”

太子冥闻言脸上不禁滑过一抹迟疑。

他为了能让父王好好休养特意瞒着老楚王去世的消息,怎么父王还是知晓了?

极为了解儿子秉性的燕王荤即便不看儿子的神情,似乎也能猜到儿子心中所想。

他不禁睁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头顶之上的粗木房梁,神情有些恍惚地对着儿子和孙子叹息道:

“冥,喜,寡人这几天总是能梦到年轻时候的事情,梦见嬴稷、赵何、熊横。”

“我们这些人在青壮年时哪个不是意气风发的?可惜岁月不饶人啊,赵何薨了,寡人梦到他时他就变成年轻时候的模样了,昨晚熊横在寡人的梦里也变成年轻时的模样了,寡人就知晓他必然也在陈城里薨了。”

“父王。”

太子冥听着这仿佛像是老父亲交代临终遗言一般的感慨,在坐席上都有些待不下去了,满脸害怕地望着靠在软榻上的老父亲。

燕王荤又咳嗽了两声,而后长叹一声无奈地苦笑道:

“冥,喜,眼看着我们这一辈人越来越多的要离开人世了,偏偏西边嬴稷的身子骨还硬朗的很。”

“唉,上天可真是偏爱那个老小子,偏爱秦国啊,既是明君还长寿,曾孙又是仙人抚顶大才的外孙,呵,那老小子的运气真是好到令寡人嫉妒啊,咳咳咳咳。”

“父王,您不要再说话了。”

太子冥听到这话,眼泪都开始在眼眶中打转了。

瞧见儿子双目含泪的痛苦模样,燕王荤心中又酸又涩还胀胀的,若是儿子和孙子争气些,他怎么会临死前都不能安心呢!

他放下手中的竹简和麻布,伸出枯瘦的双手,一手拉着儿子的胳膊,一手拉着孙子的胳膊,用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父子俩的眼睛声音极其沙哑地叮嘱道:

“姬冥、姬喜,咳咳咳咳,你们俩要给寡人牢牢记着,寡人定下康平先生做燕国国师的政令绝不能废除!”

“以后汝等若遇到难处理的政务时可多与昌国君、将渠沟通,康平先生在赵国所做的事情,若是对我燕国有利,必须努力在燕国中推广!”

“眼看着世道越来越乱,嬴稷的野心也是越来越大,寡人很担忧,寡人猜测那老小子是想要取代周天子的位置,令天下诸国遵其为主。”

“唉,寡人很想知道以后究竟会发生何事,可惜人活着的时候永远都不可能有机会瞧见未来究竟是什么模样。”

燕王荤惆怅地叹息一声又紧攥着儿子和孙子的胳膊,万分不甘地说道:

“寡人初初继位时还是有一腔热血与满腹雄心的,寡人想要效仿大父高筑黄金台,千金买马骨,将我燕国变得强大些,能够傲立于天下,可惜寡人实在是才略远远不及大父,只能勉强稳住国内的形势。”

“乱世之中,寡人一直都在苦苦思索,我们燕国的出路究竟在哪里?燕人的出路又在哪里?寡人苦思冥想多年也寻摸不到答案,幸好老天现在安排了一位仙人抚顶的大才降临人间,使得寡人总算是看到了一点燕国的希望。”

“咳咳咳,冥,喜,寡人要走了,你们父子俩要替寡人好好治理燕国。”

“父王!”

“大父!”

父子俩听到这话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满脸不舍的反手抓住父亲/祖父枯瘦的手。

燕王荤则满脸疲惫地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摆手道:

“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逃不过的宿命,咳咳咳,你们俩莫要做稚嫩小儿的模样,喜去外面将公室中的人与臣子们喊到寡人跟前。”

“喏。”

公子喜抬起袖子擦干眼泪从坐席上爬起来。

“冥,咳咳咳,你去西边柜子的暗格中取寡人的遗诏。”

“父王,您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您还能活好几年呢!”

太子冥哭得泪如雨下。

“咳咳,还不快去!”

“喏。”太子冥闷声答道。

他吸了吸通红的鼻子从坐席上起身,刚将蓝色的遗诏从柜子的暗格中取出来就看到自己儿子领着一大群人进入了内殿。

“君上!”

公室的贵族和臣子们瞧见斜靠在软榻上奄奄一息的老燕王,心中一惊,忙“扑通”一声纷纷跪下了。

燕王荤在孙子的搀扶下勉强在软榻上坐直身子,从儿子手中接过遗诏,瘦巴巴的双手抓着遗诏打开瞧了一眼,就用眼神示意跪在最前方的国相上前来。

国相栗腹忙双眼通红地膝行上前,声音微哑地开口唤道:

“君上,您有什么话想要给臣说的吗?”

燕王荤脑袋轻点将手中的遗诏递给栗腹哑着嗓子磕磕绊绊地讲道:

“相国,咳咳咳,待寡,寡人人薨后,太子冥就,就,接替寡人的王位。公,公子喜,册,册立为燕,燕国太子,公孙丹,昌国君,将,将渠,三人无,无需从赵国归燕服丧,钦,钦此。”

栗腹流着眼泪双手接过遗诏点头道:

“君上,臣知道了。”

太子冥也不禁转头擦拭了一眼眼角的泪水,他知道父王这是担心若是燕国三使从邯郸归燕了,赵王那边就会反悔不让燕丹再去邯郸为质了,果真是他不争气,才让父王都到这个地步了还不能放下心来。

“诸,诸卿,要,要替,寡人,好,好治理,燕,燕国。切,切记,康,康平国,国师那,那边莫,莫要,轻,轻待,了。”

待燕王荤费尽用最后一丝气力将人生中最后一段话说出来。

下一瞬,在儿子、孙子、公室贵族和臣子们的目光下,他就永远地闭上眼睛斜着倒在了软榻上。

“呜呜呜,父王!”

“大父!”

“君上!”

“轰隆隆——”的响雷声,伴着燕王宫中的丧钟一并响起。

燕国蓟都也瞬间下起了瓢泼大雨。

远在咸阳的秦王稷也未曾想到,处于这个混乱的棋盘上,他凭着硬朗的身子骨再次熬走了一名对手。

可谓是他一直独坐在棋盘这头,而棋盘另一头他的对手们已经换了一茬子了。

……

燕国在初初入夏时、断断续续地下了好几场雨。

而赵国邯郸的天气阴了两日倒是一滴雨水都没有降下来。

赵康平特意选了个好日子,用罢午膳后,趁着仆人烧炕给屋子驱潮的时候,带着家人闷将胖乎乎的小外孙放进浴桶中从头到脚洗的干干净净的。

洗完澡后,政崽被姥爷从浴桶中抱出来,擦干身上的水,换上一件白色的纯棉小浴袍,脑袋上顶着母亲用白色毛巾折叠后制作出来的如挂式耳机的干发帽就被长辈们放在了炕床上。

小家伙则满脸好奇的望着长辈们正在捣鼓他未曾见过的奇怪东西。

等拿着小电推子和梳子的赵康平准备给外孙理发时,看到小不点露在外面的两条短胳膊和小短腿儿都是白白嫩嫩的宛如新鲜的藕节般,一双湿漉漉、乌溜溜的清澈大眼睛中尽是稀奇地盯着他们。

外孙偶尔几缕从白色的干发帽露出来的黑发使得小不点看起来皮肤白皙透亮极了。

整个人瞧着简直比后世加了许多层美颜滤镜的小童星还好看,简直可爱的过分。

毫不意外,一家子人又双叒叕地被小家伙的模样给萌到了。

“政,快看阿母这里。”

赵岚身子半蹲拿着手中的拍立得冲着坐在大炕上的儿子招手喊道。

“啊!”

政崽萌萌的看向母亲,瞧见母亲手里那个四四方方的精致东西后,大眼睛一亮,刚咧开小嘴就听到“咔嚓”一声轻响,而后一张薄薄的四方东西就从母亲手中的方疙瘩内冒了出来。

“咿呀?”

看到这一幕,政崽惊得丹凤眼瞪大,小身子都不由往前倾了一下又被母亲抓准时机拍下了一张。

“夫人,你记好录像啊。”

赵康平左手拿着梳子、右手拿着小电推子走到大炕前转身对着站在女儿旁边的妻子喊道。

“准备好了,你快点开始吧。”

“啊~”

政还没搞懂母亲的动作,就看见姥姥也拿着一个小的方疙瘩望着自己,不禁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下一瞬太姥姥也拿着一大块红色的丝绸笑眯眯地把他整个小身子裹了起来。

“欸?”

政崽懵了伸出小手在红色丝绸布内往外戳了戳,紧跟着就瞧见太姥爷笑着把他脑袋上的干发帽给摘了,没等小家伙反应过来就听到姥爷笑着道:

“政,你可不要乱动哦!姥爷要给你理发了!”

“啊~”

政崽下意识地出声回答了一句,就听到耳畔处传来轻轻的“嗡嗡嗡”声,而后有宽宽的梳齿轻轻的滑过他的头皮,没等政崽搞明白姥爷这是在干什么就看到一缕黑色的头发从他脑袋上滑落,顺着光滑的丝绸直接滑落进了自己太姥姥围着掀起来的丝绸布里。

小家伙简直惊得瞳孔地震,目瞪口呆,算是彻底搞明白姥爷口中说的“理发”就是要把他的头发给割掉。

“啊啊咿呀呀!”[要秃啦!]

看着儿子满脸错愕的小模样,赵岚忙拿起案几上的铜镜放到儿子跟前。

等政崽从铜镜中瞧见姥爷手中拿着那个“嗡嗡嗡”响的小东西在他脑袋侧面滑过后,自己的小脑袋上还留有短短的头发,小不点儿总算是心中松了口气,明白自己还有头发,遂舒服的闭上眼睛享受着姥爷动作轻柔的理发服务。

因为小不点儿的配合,赵康平理发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给外孙理出来了一个时髦的发型——额前一撮毛护着囟门,其余地方都留下来了一厘米的短发茬。

他拿着软布轻轻地将外孙脖子处的碎发扫了扫,视线一移,看到小不点闭眼享受的模样,不禁摇头失笑:

“政崽快睁开眼睛,看看姥爷的手艺吧,你的头发已经理好了。”

小家伙闻言遂睁开一只大眼睛悄悄瞄了铜镜一眼,等看到铜镜内的自己虽然换了个模样,但样貌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遂将另一只大眼睛也睁开,小身子微微前倾用两只小手扒着铜镜的边缘,脑袋左转转、右扭扭,满意的喊出了一串欢喜的小奶音。

赵康平也笑着将手机、拍立得和小电推子收回空间内,将干发帽斗开轻轻擦了擦外孙囟门上的那一撮毛,小家伙的头发就全干了。

赵岚也从自己大母手中接过兜着自己儿子胎发的丝绸布思忖着胎毛笔和胎毛坠子的做法。

等赵康平将外孙重新穿上小衣裳,戴上遮阳帽,抱着出门,准备出去瞧瞧自己那些门客、弟子们午觉睡醒了没有,没想到刚刚走出房门来到后院,就看到穿着蓝衣服的燕丹哭着朝他快速跑来,一把抱着自己的大腿就悲痛的嚎啕大哭了起来。

紧随其后的赵岚、安锦秀、安爱学和王季妞看到燕丹这崩溃失态的模样也是惊呆了。

“丹,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如此悲痛呢?”

赵康平将怀中的外孙递到旁边女儿的怀里,忍不住伸出大手轻轻揉了揉燕丹的脑袋,困惑地温声询问道。

政崽待在母亲的怀里也满脸惊讶地望着燕丹:“啊呀?”

感受到老师揉自己脑袋的动作,燕丹心中刚酸涩了,他毕竟还是个五岁多的孩子,头次经历长辈的离去,不禁痛哭道:

“老师,我,我大父薨了……”

赵康平闻言瞬间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南边的老楚王刚薨没多久,这住在东北方向的老燕王竟然也跟着薨了。

亲人离世是跟随人一辈子的心理潮湿,他自小就丧父了,直面长辈的离去,很能够与此刻的燕丹共情,想起来燕王这几代单传的现象,猜到燕王室内的祖孙四代的亲缘关系应该是比寻常王室亲厚的。

他也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话安慰才好,只好叹了口气弯腰将抱着他大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豆丁给抱了起来,轻拍着后背安慰。

等昌国君乐间和大夫将渠从仆人口中知晓午休睡醒的小公孙丹前来寻找他们二人,竟然意外听到他们谈论“燕王薨”的消息,瞬间崩溃的流着眼泪跑走了。

眼中含泪的两个臣子忙拔腿追着自家小公孙从宅子内跑到对门国师府的后院。

入眼就瞧见小公孙丹正搂着国师的脖子,脑袋趴在国师肩膀上,哭得像是要马上昏厥般,二人的泪水也瞬间憋不住夺眶而出。

人类幼崽的哭声是会传染的。

政崽原本是一点儿都不想哭的,但看到比他大了几岁的燕丹竟然在姥爷怀里哭得这般吓人,小不点儿也不禁被感染的撇起了小嘴,泫然欲泣。

赵岚见状忙抱着小家伙走到一边低头亲了亲丹凤眼,伸手轻拍着着小不点安慰,同时也不禁蹙起眉头,在心中叹了口气:

[世道要越来越乱了啊,想来要不了多久又要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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