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芙蓉园那夜雷厉风行,消息封锁得严严实实。
朝臣及其家眷是夜虽有所察觉,但心照不宣地选择了闭门不出,于他们而言,谁赢谁输本没多大区别,只需等待结果就是。
而寻常百姓,就更是无从得知内情。
只知在那夜之后,难得勤政了些时日的圣上,再次病倒了。
萧平衍这次病得不掺半点水分,就连荀老爷子看过,也是暗暗摇头。
一众太医跪在龙榻前,愣是没能商议出个结果。
倒不是无能,只是他这两年沉溺酒色,身体底子亏空得厉害,昨夜心绪大起大落,当真是险些“吓破了胆”。
便是再好的药,又怎么治得了心病呢?
萧平衍躺在榻上,咳嗽不止,在众人连声“息怒”的劝阻之中,摔了周皇后奉上的参茶,将她与众太医与一并赶了出去。
被这样扫了颜面,周皇后却并没放在心上,态度依旧温和从容,向太医们道:“诸位尽力而为。”
于太医而言,能有这么情绪稳定的话事人,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几副汤药下肚,病情没有任何好转,萧平衍便不由疑神疑鬼起来,总觉着是沈裕等人暗中动了手脚。
连带着周皇后都遭了猜忌。
整日伺候在他身边的,除却封禧那几个徒弟,就只剩下郦贵妃。
“如今,太医署的人都见不着那位了,贵妃从宫外请了位所谓的神医,在给他调理身体。”公孙玘以送公文为由来别院拜访,顺道将听来的消息知会沈裕,“时有传闻,圣上有意立六皇子为太子。”
这位六皇子,便是郦贵妃早前生下的儿子,如今不过几个月大。
萧平衍共有六个儿子。
除却早早夭折的两个,三皇子、四皇子生母家世一般,最大的也不过五六岁。
再有便是中宫皇后所生的五皇子,一岁有余。
一直以来,朝臣想着他正是春秋鼎盛,未曾催过立储,哪知出了这样的变故。
以公孙玘的立场,他自然是想要扶持五皇子为储君,无论是立辅政大臣,又或是周皇后监朝,都再好不过。
沈裕漫不经心:“他大可以试试。”
萧平衍若还有号令群臣的威信,当日在芙蓉园,就不会由他轻易得手。
公孙玘却只觉麻烦,他心中系着周皇后的安危,不由道:“恕我冒昧,您当日为何不斩草除根……”
诚然萧平衍死在芙蓉园也会有许多麻烦,但以沈裕的手腕,想压下那些质疑的声音也不是做不到。
总好过夜长梦多。
哪怕知道翻不出什么浪,终究难以彻底安心。
“这话你说得晚了,”沈裕掸了掸衣袖,似笑非笑,“我答应一人,不能令他走得太痛快。”
在芙蓉园时,他承了长公主的情,自然得说到做到。
更何况,萧平衍昔日为了
这皇位不择手段,他如长公主一样■,也想看他在这个位置上煎熬。
垂死挣扎,回天乏术。
沈裕眼中的寒意如淬了火的刀,公孙玘心头一凛,可眨眼间,却只见他又换了张面孔,笑得如沐春风。
公孙玘被这位变脸的速度惊到了,呛了口茶水,余光瞥见那鹅黄色的裙摆,心下了然:“容姑娘回来了。”
容锦难得见家中有人登门,客气道:“厨房做了陵川那边的荷花鱼,公孙公子既来了,不如留下来一同用饭。”
公孙玘留意到对面扫来的视线,没等容锦说完,便起身笑道:“多谢姑娘好意,只是还有旁的事情要处理,就不多叨扰了。”
见他坚持,容锦只得作罢。
沈裕懒散地靠着圈椅,等容锦上前来,才勾着她的手顺势起身。
“我方才无意听了两句,”容锦感受着他指尖那层薄茧,“你所说的人,是长公主?”
沈裕道:“是。”
“可就这么下去,会不会生变?”容锦与公孙玘的担忧如出一辙。
沈裕顿了顿,对上容锦担忧的目光后,终于还是没瞒她:“那夜,我也令成英给他送了杯酒……”
那杯酒是同封禧的人头一并送去的。
其中加了他的血。
虽不似萧平衍赐他那杯酒之中,掺了剧毒,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游川所说,能活过月余便算命大。
沈裕攥着她的手微微收紧,强调道:“锦锦,他死有余辜。”
容锦从惊讶之中回过神,心中一软:“我明白。”
萧平衍并没沈裕当年的身体与毅力,也没沈裕的好运气,纵然请了漠北的巫医,想要尽力挽回他的命,依旧无济于事。
“阿笙,他活不过这两日了,”巫医低哑的声音唤着郦贵妃许久未曾有人提起过的名字,“你逃吧。”
“不过就是些毒药而已,沈裕能活下来,他为何不能?”贵妃扑上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再想想法子,总该有法子的,对不对?”
她是想过要萧平衍的命,但不是现在。
巫医苦笑着,无可奈何道:“阿笙,时也命也。”
多年前在漠北,第一眼见到沈裕时,他就曾劝过汗王杀了此人。
可造化弄人,原本奄奄一息的阶下囚,最终竟屠戮漠北汗廷,将他们逼到这种地步。
贵妃席地而坐,华丽的衣裙在大理石地面上铺展开,将人衬得愈发单薄。
她咬着自己长长的指甲,好一会儿,倏地站起身,径直向着萧平衍所在的寝殿走去。
萧平衍睡得并不安稳,哪怕用了大量安神香,可五脏六腑传来的疼痛,依旧能将他从睡梦之中生生疼得醒过来。
咳得撕心裂肺,口鼻之间满是腥甜的血气。
他生在皇家,这些年来金尊玉贵地长大,从未受过这样的苦,被折磨得几乎恨不得死了才好。
便不用再经受这样的折
磨。
勒笙才踏进内殿,见着的便是萧平衍奄奄一息的模样,嗤笑了声。
昔年沈裕在漠北,无论是被困在斗兽帐,还是大巫的地牢,受过的苦痛不知凡几,可他从未像眼前这位所谓的帝王一样,如丧家之犬。
笑声刺痛了萧平衍愈发敏感的神经,可他却连抬头都显得勉强:“谁?”
勒笙不再自称“臣妾”,也不再行礼问安,随意在龙榻旁坐了。
萧平衍意识到不对,眯了眯眼,强压下咳嗽:“贵妃,你这是做什么?”
“你活不了多久了。”勒笙妆容精致,看起来依旧是那个妩媚风情的贵妃,可红唇中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不过于你而言,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应当还不如死了吧。”
萧平衍骇然瞪大了眼,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些什么:“你,你胆敢如此,难道不为六皇子着想……”
“纵然你现在写了传位诏书,又能如何?”勒笙没想到事到如今,他竟还如此愚蠢,嗤笑道,“不过一张废纸罢了。”
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指望,能借这么个蠢人之手杀了沈裕。
宫门自戌时落锁,非紧要大事,绝不开启。
可这夜宫门大开,急召沈裕入宫。
成英来传话时,虽已经有意压低了声音,可容锦睡眠向来浅,还是醒了过来。
她揉着眼,摇了摇头:“别去。”
谁都知道,这时候必然没什么好事。
沈裕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向成英道:“将人打发了。”
成英却并没领命而去,稍一犹豫,如实道:“来传话的内侍说,郦贵妃问您一句,可想要巫血?”
沈裕悄无声息地睁开眼。
容锦声音中犹自带了些困意,小声问道:“什么是巫血?”
“游川曾提过,若还有巫血,兴许能彻底治好我的病。”沈裕并没被这好消息砸昏了头,冷静道,“可他也说过,那东西早就绝迹。”
郦贵妃极有可能只是抛出诱饵,想要诱他上钩。
沈裕心知肚明,但甘愿冒这个险。
这病始终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刃,他能忍受犹如附骨之疽的疼痛,却在内心深处,却唯恐哪一日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说好了白头偕老,总不能食言。
他已经拿定主意,容锦也披衣起身。
“锦锦,你在家中安心等我可好?”沈裕勾着系带的手稍稍停顿,叹了口气。
此事注定不能善了,难免见血。
他始终有意回避,不愿让容锦见着自己那一面。
容锦想了想,松开系了一半的衣带,在沈裕落寞之时,认真道:“我不去,只是因为我帮不上什么忙,兴许还得你分神照看,而非因为旁的。”
“沈裕,我没那么脆弱,也没什么不能看的。”容锦仰起头,定定地看着他,“你是怎样的人,我心知肚明。”
在芙蓉园一事时,她就想
过这些。
只是如今事情紧急,再说下去,便不合时宜了。
容锦的目光澄澈而执拗,沈裕错愕之后,终于笑了起来:“有你这句,要我做什么都好。”
在听到宫中的传信时,沈裕就已经料到,萧平衍八成是时日无多,再也拖不下去。郦贵妃走投无路,才会在大限将至之前,想着最后一搏。
他并没就这么直愣愣地入宫,而是先请人知会了长公主。
长公主所居住的府邸离皇城极近,没多久,便与沈裕汇合。
她手中攥着先帝赐予的令牌,可随意出入宫禁,监门卫的将军本就是沈裕的人,见此更没阻拦,由他一人携侍卫过了宫门。
若容锦在此,定能认出来,长公主身上披着的那件披风,正是早前她曾帮着缝补过的。
“一晃眼,也这么些年了。”
长公主利落地翻身下马。她曾随先驸马学过骑射,这些年未曾生疏,论起来应当比萧平衍还要好些。
“有些旧账是该算算了,总不能等到下了阴曹地府,再撕缠不清。”
沈裕对此深以为然,颔首道:“正是。”
除却司天监的观星台,望仙台几乎算是阖宫上下地势最高之处,遇着晴夜,能毫无遮拦地将漫天繁星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北边最亮的那颗星。
勒笙褪去了繁复的宫装、钗环,穿着昔日在漠北时最喜欢的一身大红色的劲装,长发束起。
她倚在扶栏旁,头也不回道:“这星星看起来,不似漠北那般亮。”
沈裕波澜不惊道:“贵妃费尽心思,只是召我叙旧?”
“贵妃”一字踩了她的痛脚,勒笙拧了眉,再没什么愁肠,冷笑道:“你倒还是如当年一般,该死。”
沈裕却是连争辩的心思都没有,开门见山:“巫血在何处?”
“你拿什么来换?”
沈裕反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让爹娘能好好地活着,想要你血债血偿。”勒笙恨恨地看着他,语调之中透着阴毒,“你能做到吗?”
沈裕平静地与她对视了眼,了然道:“看来你并没什么巫血。”
若真有筹码,此时想的应当是如何尽可能多地换取利益,而不是说着些不着调的话,全然是为了发泄。
言毕,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勒笙恨极了他这副模样,倏地抽出腰间的刀,向沈裕劈去。
她是大漠之中长大的女子,自小学过些功夫,打那些酒囊饭袋倒是不成问题,可真到了沈裕面前并不够看。
哪怕沈裕伤了这么些年,武功去了大半,依旧如此。
直至刀脱手,原本埋伏的人却依旧未曾露面。
勒笙按着脱臼的手腕,后知后觉道:“你做了什么?”
“公主是在找我吗?”商陆把玩着常用的短剑,将饮血槽亮给她看,“您身边的侍卫,可真是大不如前了。”
漠北的精锐早被屠尽,剩
下的不过小猫三两只。
商陆能轻易猜到他们埋伏的地方,如砍瓜切菜一般,收拾得干干净净。
希望彻底破灭,勒笙口不择言地咒骂道:“地牢爬出来的小杂种,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杀了你们……”
尘封依旧的称呼再次被人提起,商陆神色一僵,短剑抵在了勒笙颈上,缓缓笑道:“公主这般尊贵,又是怎么沦落至此呢?”
勒笙却仿佛已经失心疯,并没闭嘴,反而向着沈裕道:“你这辈子都别想找到巫血。你身上的毒,会融入五脏六腑,难以剥离,直到有一天彻底要了你的命!”
利刃在脖颈上割除一道口子,鲜血霎时淌下,她自顾自说着:“这就是你屠杀漠北,该付出的代价。”
“是吗?”沈裕轻描淡写道,“那也是梵天原后,漠北该偿还的血债。”
寥寥几句的功夫,望仙台下已有火光传来。
显然是早有预谋,火势才一起,便沿着洒好的油飞速蔓延开来。
若非商陆解决得干净利落,真被那群人缠上,怕是未必能轻易脱身。
离宫之际,整座望仙台已经彻底烧了起来,火光将漆黑的天际映得通红。恍惚间,倒真像数年前漠北那场大火。
数不清的惨叫错杂着,大火炙烤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犹如人间炼狱。
沈裕以为自己该十分痛快,但在那之后,便只余深深的疲倦,和仿佛怎么都填补不了的空虚。
此时宫中必然乱作一团,可他什么都不愿管,也不愿多想,快马加鞭赶回家中。
天际泛起鱼肚白,晨光熹微。
容锦自他离开后便没了困意,到竹林中采了晨露,支起小风炉,烧了壶茶水。
听到动静后,容锦偏过头:“你回来了。”
话音未落,已经被快步来到她身边的沈裕抱了个满怀。
他身上犹自带着凌晨的寒意,容锦并未迟疑,抬手回抱了他,柔声道:“事情都了结了吗?”
皇城之中那仿佛冲天而起的火光,她看得清清楚楚。
沈裕抵在她肩上,哑声道:“了结了。”
容锦莞尔:“那就好。”
可沈裕依旧没松开她,她也没动弹,只由他抱着。
不知过了多久,低沉的声音在耳侧响起:“有朝一日阎罗殿前,兴许我也该上刀山、下油锅。”
这是南林行宫那个雨夜,她曾质问过秦瞻的话。
直至今日尘埃落定,沈裕仍旧能说一句“不悔”,却又难以释怀造化弄人。
他知道容锦喜欢怎样的人,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配不上她,可既放不下,也没想过要放。
他半跪在容锦身前,在她眉心落了一吻,近乎虔诚道,
“锦锦,你来渡我。”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