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逢春(六)

逢春(六)

自打放权给公孙玘,沈裕这两年已经不大过问朝政要事,只是顶着虚衔。唯有遇着十分紧要的事宜问到他这里,才会帮着分析指点几句。

他也很少会为徇私情,动用公中的权利。

但这回是个例外,在一次昏迷后,他着人请了公孙玘,随后数道加急信件发往漠北。

沿途诸多驿站随时待命,漠北沿线诸镇闻风而动。

其中有昔年沈氏帐下残存的旧部,得知这位曾经的少将军病况后,更是恨不得掘地三尺,寻得那位医师。

在堪称“天罗地网”的搜寻之下,终于寻到了失联许久的颜青漪。

而紧接着,商陆轻装简行,昼夜星驰赶赴长安。

一路上驿站畅通,陆续换了数匹汗血宝马,终于得以归来。

他累得已近神志不清,在大门外见着执意归来的容锦时,紧绷的精神一松,险些栽倒在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随身带来的信件给了她。

颜青漪要晚几日才能归来。

所幸她这两年北上,甚至不惜以身犯险潜入漠北故地,终有所得,也琢磨出解毒的方子。

随信寄来的还有一束花。

千里而来,已近干枯。

颜青漪在信上提及,自己亲至昔年战场,见“梵天原血土之上,枯骨生花”。

时人见其色异,皆以为有毒,可鸟雀、蜂蝶不避,她以小兽试过,又以诸多验证,断定“可为药引”。

荀朔得了方子与花后,半刻都没耽搁,亲自煎药。

有一瓣干花落在容锦膝上,她托在掌心,怔怔地看了许久,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沈裕的手腕。

感受着微弱的脉搏,眨了眨眼,险些落下泪来。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他这十余年的苦难,自梵天原而始,也至此而终。

颜青漪归来时,沈裕已经清醒,境况也有好转。

她人瘦了一圈,肌肤仿佛因边关的风沙粗糙了些,也晒黑不少,这样日夜兼程赶回来,却并无多少疲色。

尤其是在为沈裕诊过脉,问过这几日的症状后,由衷地松了口气。

颜青漪按了按眉心,唏嘘道:“快十年了……”

沈裕这病折磨了他十余年,也困扰了她近十年,几乎成了心病。为此天南海北跑过,时至今日终于有了了结。

沈裕有气无力地笑道:“有劳了。”

颜青漪最初接手这病,是为了偿还恩情,但这些年种种可谓尽心尽力,早就超出他昔日的“举手之劳”了。

“无妨,我并非单单为你。”颜青漪掸去袖上不知何处沾染的尘土,坦然道,“这些年走南闯北,我见识了常人终其一生都未必知晓的事物,医术也大有进益。”

“更何况,还有小锦在。”颜青漪轻描淡写道,“总不能让她的孩子尚未出世,就先没了父亲。”

沈裕听她提及容锦,抬手蹭了蹭鼻尖,颔

首道:“是。”

说着,又欲盖弥彰地咳了声:“劳烦颜姑娘再去探看她时,帮我带句问候……”

刚醒那日,容锦陪了他许久,可随着身体日益好转,她却不大常来了。

听红茵回禀,她这几日都随容绮宿在水榭之中,并无什么事情要忙。

她不来,只是不想来。

沈裕明白她因何介怀。

他曾答应了容锦,不会擅作主张,可真到关键时候,却还是一意孤行将她送走。

纵有再多缘由,终究是理亏。

颜青漪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想起容锦问及病情时担忧的神色,施施然道:“你还是养好了身体,自己哄去吧。”

话虽这么说,但再往水榭去时,颜青漪还是提了一句。

容锦意兴阑珊地拨弄着碗中的药膳,闻言,不疾不徐道:“且等着吧。”

容锦那日迷迷糊糊醒来时,见着自己身处马车之上,几乎立时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强行挣扎着,打翻了炉中的安眠香。

她难得动了气,严令立时返程。

成英得了沈裕的吩咐,本不肯听从,还是她拔了发簪以命相胁,才终于得以回京。

容绮身为当时的“从犯”,虽有心为姐夫帮着劝两句,但着实没什么底气,只得弱弱道:“阿姐,再不吃就要凉了。”

她有意岔开话题,转而问颜青漪:“师父,我开的调养方子可有什么问题?”

颜青漪一目三行扫过,道了声“不错”,又提笔添了一味药:“依这方子先调养着,等过些时日,再酌情增减分量。”

师徒二人针对容锦的身体一番探讨后,颜青漪拎了容绮,陪自己整理这两年在外记下的见闻与偏方。

午后天朗气清。

容锦饮了药后,因惦记着“多晒太阳”的医嘱,在廊下的摇椅上躺了,眼上覆着层帕子,昏昏欲睡。

时已入夏,虽还未至盛夏,但天气已逐渐热了起来。

容锦额上出了层细汗,半梦半醒之际似有凉风袭来,携着熟悉的奇楠香。她并没来得及细想,便又沉沉地陷入梦乡。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她醒来时只觉遍体舒畅,懒洋洋地舒展着身体,脸上的帕子随之滑落,余光瞥见身侧竹青色的衣角,一愣。

“慢些,”沈裕轻轻按着她的肩,将想要起身的容锦挡了回去,含笑道,“你安心躺着,有什么事我来伺候。”

“你自己还病着呢!”容锦仰头端详着他的气色,皱了眉,“成英与长风是做什么的,能由着你这样胡来。”

沈裕手中还执着她的团扇,轻轻扇着:“颜大夫说,我可以适时出门走动。”

至于“再过几日”的前提条件,则被他轻描淡写地省略了。

容锦自然没被这鬼话给哄了,横了沈裕一眼:“颜姐姐就在楼上,要我找她问吗?”

“是我不好,”沈裕放低了声音,“只是若再不见

你,我怕是就要犯旁的病了……

容锦下意识问:什么?

沈裕俯身?,在她耳侧低低地说了句,容锦一怔后,哭笑不得地在他肩上锤了下。

“现在知道来说这些,先前又为何要将我送走呢?”容锦按着心口,叹道,“你知我回京的路上,在想什么吗?”

沈裕心中一紧,低声问:“什么?”

容锦静静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眸中诸多复杂的情绪付之一笑:“还是留给你慢慢猜吧。”

沈裕被她吊起胃口,却得了这么一句,倒像是一脚踩空,隐隐抓心挠肝起来。

但还是附和道:“好。”

好在无论如何,好在今后的日子还有很长很长。

他们有的是时间。

容锦从他手中接过扇子,正要下“逐客令”,却只觉腹中似是一动。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体会,整个人都僵住了,不知所措地看向沈裕。

沈裕连忙问:“是何处不舒服吗?”

说着,便想要着人请颜青漪。

容锦拽了他的衣袖将人拦下,摇摇头,一手覆上小腹:“它……好像有动静?”

一直以来,她虽知晓腹中揣了孩子,但除却微微隆起的小腹,并无其他实感,甚至偶尔会忽略此事。

直到如今。

沈裕回忆着早些时候做的功课,状似熟稔:“是到了会有胎动的时候了。”

可贴在她身旁,小心翼翼侧耳倾听的模样,还是暴露了从未接触过的生涩。

腹中的孩子兴许感知到自家娘亲与父亲的期待,又动了下。

动静微弱,但还是被精准地捕捉到。

两人谁也没说话,却又不约而同为这点小动静,笑得像是傻子。

这年的头一场雪下得极大,柳絮似的漫天飞舞,触目所及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就连听竹轩外的竹林都看不到多少翠色。

容锦被沈裕小心翼翼地裹成了毛茸茸一团,不便动弹,只得支使着他写楹联、挂灯笼。

沈裕并没要人帮忙,忙得不亦乐乎。

院中添了辞旧迎新的喜色,看起来顺眼不少。

也是在这日,她与沈裕的孩子姗姗来迟。

在产期临近前一个月,沈裕就已经令人请了京城极好几个稳婆,时刻在府中候着。

这半年来,有颜青漪帮着调理,容锦的身体大有起色,腹中的孩子也还算懂事,并没十分折腾。

这一胎生得还算顺遂。

只是也如颜青漪先前所言,她孕期初时吃了苦头,不可能毫无影响。

孩子瘦瘦小小,像是刚出生的小奶猫,哭声也微弱,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稳婆这些年见多识广,熟稔地夸赞道:“小公子生得天庭饱满,是有福之相,将来也必是十分聪慧的。”

这话倒也有迹可循,毕竟若非有福,岂能生在这样的人家?

沈裕轻笑着,令人给了稳婆们赏银,府中的仆从也都各得了半年的月例,欢天喜地地谢了恩。

容锦从沉睡中醒来时,已是傍晚。

一睁眼,最先见着的便是床边坐着的沈裕,他始终未曾离开,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

“孩子呢?”容锦的声音沙哑,有气无力地问了句。

沈裕喂她喝了些温水:交给乳母照料了。?”

他对孩子的期待抵不过对容锦的心疼,尤其亲眼见着她为此受尽苦楚之后。

在稳婆口中,这已称得上顺遂了,可她看起来那样脆弱,像是寒风之中颤颤巍巍的花。

有那么一瞬,沈裕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恐惧。

他紧紧地攥着容锦,哪怕她将自己抓得红痕累累溢出鲜血,也始终未曾松手。

害怕一松开,便再也留不住她。

容锦看出他的担忧,抚过他幽深的眉眼,轻声笑道:“等过了冬日,春再来时,我们到别处看看吧。”

沈裕吻过她的指尖:“好。”

容锦在他的搀扶下坐起身,令人将孩子抱来,她气力不济,由沈裕小心翼翼地抱着送到眼前。

孩子睡得正沉,并无要醒的迹象。

容锦点了点他柔软的脸颊,带着些笑意调侃:“小可怜,将来让爹爹指点你习武,练得身强体壮。”

又问沈裕:“叫他什么好呢?”

沈裕提醒:“你先前说,叫他满月那日自己抓阄。”

“那也该先起个乳名,”容锦当机立断,将此事甩给了沈裕,“你来。”

沈裕思索片刻:“就叫‘望舒’,如何?”

容锦看了眼窗外,风雪交加,檐下悬着的灯火晦明不定,并无半分月色。

也不知沈裕缘何想起的。

但这名字听起来不错,她蹭了蹭孩子的小手,含笑道:“小望舒。”

许久后。

满月宴上自己抓阄,挑了个“懿”字的小望舒开始习字,练自己的名字练得痛不欲生,委屈巴巴地诉苦。

父亲正为娘亲研磨染指甲的蔻丹,眼皮都没抬,漫不经心道:“你自己选的。”

他欲哭无泪,又问:“那‘望舒’呢?”

父亲神情和煦,笑得犹如春风拂面,徐徐道:“她之垂怜,恰如明月顾我。”

正欲再问,被塞了一口糕点。

小望舒:虽然没大听懂,但有被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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