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第97章

时雨接了修缮古琴的活计,容锦虽未曾去看过,但每日都能听到断断续续的琴声传来,似是在慢慢调试。

她忙着制簪,偶尔听听琴,倒也算是桩消遣。

自将话摊开说明白后,时雨每日都会到水榭。

容锦赶工无暇顾及时,他就静静地坐在一旁,安静得像是尊雕塑,等到她忙完收工,陪着一道吃饭。

逢她累时,两人甚至说不上几句话,就散了。

时雨也并不会因她的冷落而介怀,第二日照样登门,该如何依旧如何。

容锦偶尔会觉着,时雨这样未免有些“黏人”,但她并不讨厌,便由着他去了。

这套枫叶为题的头面首饰中,最繁复也最精致的,是那只插梳。

容锦为它改了五六回画稿,这几日从早忙到晚,闭了眼几乎连梦里都是配饰该选何种色泽的珠玉更好。

容锦心思都放在这上面,废寝忘食,以至昨晚时雨再次催促用饭时,被扰了思绪,语气不自觉地有些不耐烦。

时雨像是从没想过她会如此,愣了好一会儿。

最后他没说什么,倒是容锦回过味,不好意思起来,正儿八经同他道歉。

时雨熟稔地摆好了碗筷,微微一笑:“人都有七情六欲,你又不是圣人,难免会有不耐烦,又或是发脾气的时候。”

“你不同我见外,也是好事。”

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因容锦这个人,待人处事滴水不漏,若非真被踩了底线,少有同人拌嘴的时候。

也不知是天生的好性情,还是少时艰难的处境,逐渐磨出了“圆滑”的行事。

他见多了容锦低眉顺眼,沉默寡言的模样,难得见一回她不耐烦,使小性子,其实颇为受用。

容锦却只当他是反过来宽慰自己,愈发内疚,生出些弥补之心。

“你前几日不是还问过,修复古琴是怎么个章程?”时雨审时度势,提议道,“若不然等你忙完,去我那里看看。”

容锦没怎么犹豫,应了下了邀约。

插梳制成后,余下的便只剩一对耳饰,距先前估算的工期还有好几日。

容锦听着隔水传来的琴声,想起先前的承诺,缓缓拭去指尖残存的玉屑,起身往时雨的住处去。

两人的住处相隔不远,不过片刻,就站在了廊下。

宽敞的厅堂半敞着雕花窗门,和煦的日光通过繁茂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映在青石砖面上。

一身白衣的琴师稍显散漫地坐在蒲团上,身前摆着架一看便知不俗的古琴,再一旁,则是位身着红裙的小丫鬟。

小丫鬟头发梳得精致,鬓上簪着朵才掐下来的鲜花,蕊上仿佛还坠着晨露,犹如她这个人一样娇艳。

这场景看起来赏心悦目,倒像是话本子里描出来,叫人觉着贸然打扰是种罪过。

容锦停住脚步,犹豫起来。

“公子

的琴弹得很好,”小丫鬟贴近了些,叹道,“我少时在家中时,也曾随着父亲学过琴,只可惜……如今也生疏了。”

若是常人在这里,纵然不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总要适时表露些许同情或是惋惜才好。

时雨覆着琴弦,冷声道:“东西送到,你该回去了。”

容锦原本已经打算转身离开,听了这句,倏地回过头。

她见时雨的次数不算少,也有过朝夕相处,但从未听过他这般冷漠的声音。抛却低哑的嗓音,那带着些许不耐烦的语调,像极了沈裕。

小丫鬟局促地站起身,犹豫片刻后轻轻跺了跺脚,转身出门。

她迎面撞上容锦,意识到方才种种落在旁人眼中,委屈得眼圈都红了,甚至没顾得上问候,便匆匆离开了。

容锦抿了抿唇,踏过门槛,骤然吊起的情绪尚未平复下去,看向时雨的视线分外复杂。

时雨错愕的神色一闪而过:“阿锦,你怎么来了?”

他这般噙着笑意问候时,又不像了。

容锦捏着衣袖,干巴巴地笑了声:“我还没开口,你怎知是我?”

“你惯用的香料,很好分辨。”时雨一手向后撑着蒲团,仰头望向她,有意无意地抱怨着,“云姑娘总算是忙完,想起我了?”

这话说得,仿佛她是什么“负心人”一样。

容锦不大想承认,但又确实有些吃这套,唇角不自觉翘了起来,踱步到他身旁,目光扫过一旁五花八门的器具。

“这琴已经修得差不离,只剩调弦,这些也都派不上用场了。”时雨解释了句,随后话锋一转,“阿锦,帮我倒杯茶吧。”

时雨虽因眼疾多有不便,但住惯的地方,这种小事还是能自己做的,却偏要支使她。

容锦看了一圈才找到茶壶:“方才怎么不找临香帮你?”

“谁?”时雨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解释道,“我先前着人定制的琴弦到了,她送过来罢了。”

他接过杯盏,顺势勾住容锦的手:“阿锦,你是不是醋了?”

话音里的笑意明显到令人难以忽视,容锦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是你想多了。”

她正欲起身,时雨却并没松手,温声道:“别恼。好不容易来一回,陪我坐会儿。”

容锦生怕拉扯间茶水洒了,依言在他身侧坐了,饶有兴趣地端详着眼前的古琴:“这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是前朝那位灵帝赐予元后的一架琴,唤作‘梧桐引’,我原以为此琴早已失落,却不想竟在柳氏这里。”时雨微微颔首,“只可惜当初宫变遭了战火,明珠蒙尘,不复昔日……”

修复古琴是桩麻烦事,柳夫人这些年也试着问过,但这琴非比寻常,一个不防兴许会毁于一旦,并没人敢贸然接下。

也就是他没什么顾忌,才敢动手。

容锦抱膝而坐,听时雨讲述百年前这琴背后的故事,一时入了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雨却像是被她这专注的视线看得不自在,咳了声,低头喝茶。

半散着的长发夹杂着白绫尾端,如流水一般,披在肩头。

容锦眨了眨眼,伸出手,只是才触及那白绫,就被时雨拦下:“不要。”

“为何?”容锦下颌抵在膝上,“说起来,我还没好好看过你的模样呢。”

容锦上次问时,被时雨以“难看”二字敷衍过去,她那时手忙脚乱的,也没执意刨根究底。

如今闲下来,难免好奇。

世人常说美人看骨相,时雨的骨相、气韵摆在这里,想也差不到哪去。

他越是遮掩,也就越是显得古怪。

时雨将茶盏放至一旁,不着痕迹拭去手背上溅出的零星茶水,无奈叹道:“我只是怕你看了失望。”

容锦下意识想要反驳,自己并非看重皮相的浅薄之人,但瞥见时雨,又霎时没了底气。

她若非看重皮相,留时雨在身边,又是因着什么呢?

“阿锦,再等等吧,”时雨覆上她的手,力道并不大,声音愈发低柔,“等你我之间再牢靠些……”

他患得患失的态度太过明显,容锦再说不出什么,勾着白绫的手缓缓松开。

时雨执着她的手,抚过琴弦:“难得闲暇,我教你学琴吧。”

早前在镇上时,容锦就曾表露过对琴的兴趣,果然被他这话转移了注意。

容锦自问是有几分小聪明的,这些年,只要认真想做的事情,多费些心思钻研,大都能学得有模有样。

可此番,却折戟了。

她仿佛在音律上少根筋,不开窍,时雨耐心细致地教了大半日,依旧是半点都没入门。

兴许是琴声太过离谱,还有小丫鬟特地过来询问,以为这边出了什么意外。

容锦一言难尽地误了脸颊,缩在时雨身后,不大想面对这份关怀。

时雨竭力压了压唇角,声音却还是透着笑意,随意寻了个借口打发了小丫鬟。

两人袖下的手交叠在一起,容锦轻轻掐了把,小声道:“不学了。”

“万事总是开头难,我初学琴时,比你现在差远了。”时雨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描补。

容锦将信将疑:“果真?”

“千真万确。”

容锦揉捏着手指,随口道:“那你的琴,是谁教的?”

两人贴得极近,这句话才问出口,容锦就察觉到他身体僵了一瞬,随即道:“若是不便说,只当我没问就是。”

“我娘擅音律,她在时,最喜搜罗古琴、琴谱等物。”时雨像是极少同人提起这些,满是生涩,“我父亲时常不在家中,她一直想着生个女儿,手把手地教琴,将那些藏品都留给她……”

只可惜没能如愿。

兄长随父亲,对音律一窍不通,早早地上沙场历练去了。他少时则被娘亲带在身边养着,拜在肖老将军门下习武,也被按着学琴。

少年人大都心性不定,他性子也野,只是那时娘亲身体已经不大好,为了哄她高兴,这才硬着头皮学的。

娘亲那时哄他说,学琴亦有好处,若是将来遇着心仪的姑娘,又不知如何开口,大可弹上一曲《凤求凰》聊表心意。

他那时哭笑不得,自漠北一役娘亲过世后,便再也没碰过琴。

直到这回来江南见容锦,才又捡起来。

这些事情他早前从未向任何人讲过,如今也只能遮遮掩掩,隐去牵涉身份的,大略提上几句。

容锦托腮听着,无声叹了口气。

她不需多问,就知道时雨家中定是出了变故,才会沦落到这般地步。心中一软,在时雨贴上来时,也没想起来躲避。

呼吸交缠,唇齿相依。

身后抵着屏风,和煦的日光透过窗棂映在眼前,晕出炫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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