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潮气四下蔓延。
才出官署,便有内侍上前撑伞伺候,只是今日的风要格外大些,携着凉雨吹入伞下,依旧沾湿了衣裳。
内侍垂着头,暗暗祈祷着不要出什么岔子。
熟悉这位沈相的人都知道,他那腿疾由来已久,这些年始终不见好转,阴雨天更甚。每逢这时节,周遭伺候的人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否则撞到他手上,决计讨不了好。
风雨愈紧,手中的伞被吹得颤颤巍巍。
内侍心中叫苦不迭,咬牙强撑着,下一刻,却只觉手上一轻。
修长如白玉一般的手握在青竹伞柄上,沈裕的声音冷淡而又平静:“退下吧。”
内侍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
公孙玘出来得晚了片刻,见此也自己要了伞,快步赶上沈裕,寒暄道:“难得见您走得这般早,是身体不适吗?”
当年在朝为官时,公孙玘就听过沈裕这个名字,只是那时他已在漠北,两人之间并未打过照面。
后来沈裕还朝,声名天下皆知。公孙玘也曾暗暗想过,这是怎样的人物?
陵川结识后,这一年共事下来,心中终于渐渐有数。
许多人畏惧沈裕,公孙玘却没多少顾忌,在他看来,沈裕真正不能触碰的底线只有两条——
不要当他的政敌;不要打容锦的主意。
尤其是自江南回来后,他身上的戾气都淡了些,整个人看起来平和许多。
“尚可,”沈裕瞥了他一眼,竟破天荒地解释了句,“家中有人等候,故而回得早些。”
提及此事,那张清隽却冷漠的脸上仿佛都添了三分稀薄的笑意。
公孙玘一怔,失声笑道:“原来如此。”
验过通行令牌后,出了宫门。
风雨愈劲,公孙玘双手持着伞才稳住,稍显狼狈地看向沈裕,低声道:“今日那朝会上,御史台所告官员私占良田之事……”
此事伯爵府牵扯其中,虽说明眼人都知道沈裕与族中不睦,但要办到哪一步,还是得问过才安心。
“该如何就如何,不必忌讳,”沈裕的声音在狂风之中有些模糊,却依旧听得人心头一凛,“违律者,严惩不贷。”
公孙玘会意,才点了点头,却见沈裕忽而停住脚步。
他一手执着伞,眯了眯眼,看向不远处那辆并不起眼的马车。透过雨幕确认之后,唇角微扬,与上一刻的疾言厉色判若两人。
公孙玘意味深长地“哦”了声,调侃道:“看来是有人惦记着,专程来接,不似下官这般孤家寡人。”
沈裕对他的贫嘴习以为常,但还是头回觉着这般顺耳,留了句“明日再议”,便向着容锦所在的马车走去。
一路过来,衣摆已经湿透。
凉风携着秋意无孔不入,四肢百骸仿佛都浸了寒气,但他却并没往日的不
耐。尤其是在一上车,看到容锦的这刻。
车中燃着他惯用的熏香,容锦倒了杯热茶,轻声道:“换身干净衣裳吧。”
她出门时觑着风雨欲来,猜着就要落雨,特地带了套衣裳,以防万一。
沈裕自己更衣,她并没上前帮忙,垂了眼,翻看着小几上的棋谱。
余光瞥见衣裳萎地,又听沈裕含笑道:怎么想起来接我?”
容锦捏着棋谱一角,欲言又止。
“何事值得你这般为难?”沈裕随手系了衣带,在她对面坐了,“说说看。”
容锦原是为沈衡之事特地来的,可见着沈裕因自己的到来而心生欢喜,又不忍心泼这盆冷水,原本准备好的话暂且咽了回去。
她翻了一页纸,心不在焉道:“容我再想想。”
沈裕并没刨根究底的意思,应了声“好”后,便没再追问下去。
长街两侧的商贩都已收摊,这时辰,路上也没多少行人,四下鸦雀无声。
容锦听了会儿雨声,见沈裕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片刻未曾挪开,低低地咳道:“今日不忙吗?”
在容锦的印象里,沈裕总有看不完的公文、堆积如山的公务,以至于她那时偶尔会忍不住想,他这样的身体真能长久这样下去吗?
这句不过随口寒暄,哪知沈裕持着茶盏,向她叹道:“忙。”
“一日到头,也就此时能稍作喘息。”
容锦顿了顿,干巴巴道:“可惜我不懂那些,帮不上什么忙。”
沈裕道:“你在眼前,于我而言就够了。”
他这样一个平日冷淡的人,说起情话来,更加要命。
容锦被他这专注的视线看得耳根发热,正不知如何是好,适逢马车骤然停下,连忙问道:“是到别院了吗?”
“还没,前边的路被挡了。”小稷轻快的声音传来,“像是有人受伤,医馆门前聚了不少人,要么咱们绕个路?”
七嘴八舌的嘈杂人声传来,其中最为真切的,是有少年扯着嗓子叫了句“先生”。
容锦倾身挑了车帘,只见不远处的聚着些身着青衫的学子,而医馆匾额上刻着龙飞凤舞的一个“荀”字。
“说起来,也许久未见荀大夫了。”容锦说着,回头看向沈裕。
沈裕面色不改,丝毫看不出与荀朔有过任何过节,轻笑了声:“没灾没病的,自然是少见他为好。”
“劳你稍等片刻,”容锦提着裙摆起身,“颜姐姐有一句话,要我捎给荀大夫。”
小稷见她下车,连忙要帮着撑伞。
容锦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屋檐下,摆了摆手:“不必这么麻烦,我去去就来。”
秋雨带起的尘土气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容锦口中道着“借过”,从眼前的几位少年之中穿过,只见阶前不断淌下的雨水带着浅浅的血色。
才踏过门槛,便听到熟悉却又生疏的声音:“你安心修养,剩
下的事情我来料理。”
无论在何等境况之下,沈衡仿佛总是这么一副温和从容的模样。
荀朔也是一如既往的操心,念叨道:“按这方子抓药,喝上大半个月就能好。只是额头的伤要格外留意,给的药膏勤快抹些,也要忌口,若是真留了疤怕是于仕途有碍……”
一抬眼瞥见容锦,顿时卡在那里,磕磕绊绊道:“你、你回来了。”
知道沈裕回京是一回事,亲眼见着容锦,又是另一回事。
沈衡的目光在她身上稍作停留,随即错开:“许久不见,容姑娘安好。”
容锦点了点头,认真道:“多谢,一切都好。”
荀朔从惊诧中缓过来后,还没来得及开口,瞥见门口那眼熟的身影,态度立时冷淡下来:“稀客啊。”
这几年,沈裕从没来过这医馆,有什么事都是荀朔巴巴地赶过去收拾烂摊子。后来有了游川,就更用不着他了。
眼下沈裕破天荒地登门,为着什么,他自然是一清二楚。
在场的学子中有远远见过沈裕的,认出他的身份后,捂了嘴,扯着同窗的袖子拼命使眼色。
沈衡扶了扶额,无奈道:“你们先回去,明符这里有我照看。”
学子们如鸟兽散去,原本热闹的医馆,霎时冷清不少。
荀朔作为为数不多的知情人,视线在三人之间绕了一圈。
他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只是眼前这出戏有些太过热闹,倒叫他担心自己成了那条被无辜殃及的“池鱼”。
一片寂静之中,还是容锦先开了口。
她看着地砖上滴落的血迹,尽可能自然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沈衡解释道:“明符是我的学生。今日书院歇息,他们相约前去诗社,席间出了些岔子……”
容锦只听了头一句,便没忍住瞟了眼沈裕。
沈裕不动如山,仿佛摘了沈衡官职、令人沦落至此的不是他一样,还是见容锦皱眉,才稍稍收敛了漠然的神色。
荀朔疑惑道:“宋家那个纨绔怎么同他们过不去?”
“他们是被我带累了,”沈衡摩挲着手上沾染的血迹,语气稍显低沉,“从前在朝中时,我曾参过宋家那位一本。”
这事落在自己身上,沈衡兴许还不会如此低落,可偏偏是这群无权无势的学生代他受了这份罪,难免愧疚。
荀朔拍了拍他的肩,勉强宽慰道:“放心,这伤没什么大碍。”
容锦嘴唇微动,只是还没出声,就被沈裕给打断了。
“此事我会着人去查,还他一个公道,至于清淮你……”沈裕不动声色地磨了磨牙,脸上依旧挂着笑意,“明日来别院见我。”
虽未明说,但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容锦一怔,反应过来后舒了口气,三言两语向荀朔转述了颜青漪的话,便没再久留。
不过几步路的功夫,沈裕却还是撑了伞,大半倾斜在她头上,遮得严严实实。
车帘才放下,容锦便觉腰间一紧。
沈裕将人紧紧地抱在怀中,下颌抵在她肩窝,低声道:“我给他官职……你不要可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