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从黑沉的地平线上升起了好一会儿,就像是在平底锅上抛起了一个煎蛋,橘色的蛋黄还没有喷吐出灼热不能直视的光芒,故而只是圆胖,显得可亲可爱。在清淡光线温柔的照拂下,世间万物的轮廓被简笔画般勾勒出来,渐渐染上色调,视觉才愈加丰富多彩。
西郡大地丘壑纵横,在离开边境哨所约十公里的地方,是西方军总军部所在。这是一座模样消融在周边环境中的古旧建筑,与这片土地的荒凉、暗沉如出一辙,如同一个倔强孤绝的老者,抱着难明的执念固守家园。
建筑二楼办公室里,一名五十多岁的黑瘦男子正伏在案上批阅文书,从其中挑出一封刚从边境哨站送来的公文。
“鹿小道,还真是个不安生的小家伙……”男子轻轻摇头,下笔如刀,在请示关押一周的条目下批复了个“准”字,然后抬起头,对着靠在书案边袖手旁观的小霜君笑道:“这样真的好吗?大霜君公爵若细问起来,岂不是无端得罪人?”
“那小丫头欠收拾。”小霜君仰头望着天花板,说道:“来西郡时,我老哥就写信特意交代过,得找机会管教这小家伙一下,收收野性子,如今承老哥的情……”
“不用承我的情,只是自投罗网罢了……令侄女的心性甚是跳脱啊,不等我们设个陷阱,自己倒先挖个坑往下跳,有意思。”黑瘦男子说着伸了个手指:“敢在军营里偷鸡犯禁的,她还真是头一个。”
“得了,这几日她便交给你,千万别给我们的任务添乱。”小霜君好不容易拿出手,却只是用来掏了掏耳朵:“她还有好些个同伙,最是护犊子,一会儿准来找你。”
凭着王命进了古堡大门,望着二楼上那黑沉沉的胡桃木大门,赫蒂深深吸了口气,大步走上楼梯,随后重重叩响门扉。她心里还是那句话:鹿小道再不是东西,也只能自己打自己骂,别人一根手指头也碰不得!黑瘦男子前脚刚送走了懒洋洋的小霜君,后脚就见到了这位火烈烈、护犊子的金发大波浪。
“我是西方军统领荀轸,你是为了小队成员来的吧?”黑瘦男子咪咪笑着自报家门,还客气地招呼这伙儿人坐下喝口茶水。
“鹿小道这小贼手脚不干净,还有同伙弥乐,竟然犯军规偷嘴吃!我们暴发小队深以为耻!”按照商量好的,阿善率先表态,主打的是以退为进的策略:“为了赔偿损失,我们愿意按市价赔偿店老板的损失,但您看,那只鸡是公的,委实不会下蛋,而且年岁也大,年老色衰,我的意思,咱们按八折来赔,您看怎样?”
荀轸见这帮家伙企图花小钱了大事,还一副市侩模样讨价还价,不由笑道:“赔偿的事,你们找店老板商量就行,我不管。但是关押鹿小道等人,却是因为她们犯了军规,这可是两码事。”
“所以这不是找您来通融吗?”阿善见说不动,眼色乱飞之间,赫蒂、奥莉雅、阿糯默不作声四面围定案桌,只等摔杯为号、便要发作。
暴发小队遇敌一贯的办法无非是动武动嘴耍流氓三个招式,如今第三招的两个主力都成了阶下囚,便使用不上,只好说不通便动手。你有雄兵千千万,奈何身边没一人,趁着对方势单力孤,擒贼先擒王,只要拿下这位统领大人就万事顺遂,这是营救计划里最核心的如意小算盘。
看出对方不良的意图,荀轸却不慌不忙喝口茶,朗声淡然道:“在下十多年前便晋升封爵,好歹在军中效力,功夫倒是一直没落下。”他抬起头,眸中精光四射,身上闪出数道虚影,将赫蒂等人唬得心跳停拍。接着他一拍桌子,厉声道:“西郡的军营敢是没规矩的地方?!犯了规矩便怪不得军方按律处置,岂由得你们说嘴?”
“可是鹿小道她们被关押,我们讨伐任务怎么办?这可是皇室特批的!”阿善想借着王室的高帽子逆风翻盘,哪知对方并不买账:“一切按军法从事!如今的国王陛下统领西郡时也是一样!铁打的西方军,岂是欺世盗名之徒!”
哨站牢房里,鸡蛋粗细的铁栏杆被鹿小道使劲地掰扯着,发作出哐啷哐啷的巨响:“腌臜泼才!告诉你们,老娘掉了一根毛,赫蒂便要打进来!那厮见人就咬,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其实牢房条件也还说得过去,只是没有期望中香喷喷的鸡腿和好嗓子的戏子,这让心存侥幸的鹿小道大为沮丧。
“安静!坐回去!”牢外巡查的军士漠然喝了一声,转身离开,竟是没留半分商量的余地。
鹿小道又是吵嚷几句,角落里却传来一声咳嗽,有人说道:“再啰里啰嗦废话便割了你的舌头!胆敢打扰老娘休息!”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一双细目如蛇似蝎,皮肤倒是甚为白腻。
“老太太,你可知道老娘是谁!”鹿小道潇洒地转了半个圈儿,亮出那领特意请裁缝量着身段裁短了的红斗篷:“老娘是杀猪会的新任少主!手下两名小卒蝗虫蚂蚱,个顶个是黄金级杀手,老娘在的冒险小队的队长赫蒂,还有奥莉雅,虽然不太争气,但也是白银级高手,老太太,你不说话可是怕了?”
“老娘三十年前就是钻石了。”老太太不屑地哼了一声,站起身后,颀长的身材高出鹿小道两个头不止:“你年纪小,回去问问家里大人,花蟒大姑的名号听过没有?”
“您、您、您就是花蟒大姑……”鹿小道听见这名号,顿时变口吃结巴,紧张到说都不会话了:“我、我可算见着活的偶像啦!”
弥乐还是第一次见到鹿小道厚颜无耻当舔狗的小样,各种阿谀奉承张嘴就说,各式花样按摩伸手就来,伺候得老太太都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
花蟒大姑,四十多年前还和如今的王太后流霜、朱砂会会长朱砂红以及另一位并称冒险界四大美少女,风流一时,惹无数年少情思向往。而她更是最受欢迎,只因另外三人出身名门,稍识时务者便知高攀不起,不做妄念,只有花蟒大姑出身贫寒,富人觉得可以以利动之,穷人觉得可以以情感之,总之都有门道、都有可能,于是流量大增,堪比一代网红。
那时,她不过二十岁,还叫做花蟒姑娘,后来年月一天天过去,花蟒姑娘变成了花蟒大姑,美少女熬成了恶婆婆。她满以为如今年轻人淡漠往事,早不记得自己,可眼前这大脸盘子竟然知道,且把自己视为偶像,让花蟒大姑不禁心酸之余,又感欣慰。当然她并不知道鹿小道肚皮里那点存货全在说书先生的嘴皮上,夸大虚浮的成分自然不少。但年纪大了便耳顺,好话听来总是顺耳。
“你这小红斗篷是朱砂红的吧?”花蟒大姑笑道:“那叫朱砂会,不叫杀猪会,以后切莫叫错,让人笑话!”
“偶、偶像还认识那、那位老太太?”鹿小道瞪大眼,一脸盘子的敬仰盛都盛不下:“要我说,您比她厉害多啦!她一个人挑战过钻石级的天霸花鱼吗?她一把刀杀遍了厉鬼镇的前后三十六条街吗?她敢霸占王室厨房六十七天,吓得国王、王太后跑出去吃饭吗?”鹿小道一口气说了好些,虽有些夸张的成分,然而都是江湖流传的关于花蟒大姑的过往事迹,她竟是倒背如流。
“你这孩子倒是乖巧得很!”花蟒大姑两眼放光,喜不自禁摸起鹿小道的扁包子脸,弥乐从来没想过会有人用乖巧这词来形容这厮,顿感一阵恶寒。
“以后也别老是喊偶像啥的,听的怪别扭。”花蟒大姑语气温柔地说道:“论年纪,你该叫奶奶,说心里高兴,你该喊姐姐——咱们取个中,你叫我姑姑就好。”
“姑姑!亲、亲大姑哎!”鹿小道见杆就爬,不由分说一骨碌滚进花蟒大姑怀里,像是冬天窝在火盆边撒欢的猫,就差在主人手掌“喵喵”舔上两口。
“但是他们怎么敢把您关在这儿?!我找他们说理去!”鹿小道愤愤不平地伸脚踢踢铁栏杆。
“老娘做完任务,一时好奇,往西边多走了百余公里。”花蟒大姑见鹿小道懵然无知的样子,又只好耐心解释道:“西郡讨伐任务是有限定范围的,走远了就会被那帮守军给盯上。老娘自是不管!”
“姑姑威武!”鹿小道又是一阵吹捧,全然不顾彼此深陷囹圄的尴尬,只是极力贬低西方军如何不堪,自不是姑姑一根小拇指之敌云云。
盲目崇拜的话谁都爱听,花蟒大姑也并不例外,在暖洋洋如春风般的阿谀奉承中,越发觉得这张扁脸很是讨喜,笑道:“朱砂红那妞一向自视甚高,不想竟看得上你,让姑姑瞧瞧,是什么样的好根骨?”说着,她伸手在鹿小道肩背一摸,不由愣住:“身形如此僵硬,怎做得好刺客?”
“老娘……我、我不是刺客,她才是!”鹿小道指指弥乐,又点着自己鼻子道:“我是近战法师!”
“法师,还是近战的?还真少有!”花蟒大姑明显给忽悠瘸了,大笑道:“既是近战,姑姑给你松松筋骨,身体板硬实了才不吃亏!”
关押所外,麦儿和米尔鲁鲁在墙根下守了半日,就怕鹿小道暗中吃苦。初时还听见鹿小道大呼小叫,后面渐渐没了声音,不由得担心不已。正疑惑间,忽听见鹿小道连连惨呼,还隐约叫着什么:“放手放手!……拼死也不弄了……疼疼疼,胳膊要废了!……救命啊,救人啊……出人命啦!……弥乐,帮忙帮忙,老娘要死啦……”
二人听得心惊肉跳,不知鹿小道遭了多大罪。
“麦儿,我、我们杀进去救人?”米尔鲁鲁小声说道:“不如先去没人的地方,等我先把枪拿出来,家伙实在太长,掏出来容易给人看见……”
麦儿也急得六神无主,却正好看见一个军士急急忙忙从里面出来,麦儿定了定神,鼓起勇气上前说道:“请问是不是在拷打刚关进去的两个人?请尊重犯人的人权,审问也不能动用大刑……”
军士偏偏头,古怪的眼色打量着神色慌张的两人,说道:“谁说拷打了?那小家伙进去就认了亲戚,如今聊得正开心呢。”
“认亲戚?”麦儿挠挠头,不解道:“那怎么里面一片惨叫?”
军士笑起来:“那小家伙非说自己是什么近战法师,如今她新认的姑姑正帮她松松骨头,起先还号称自己是什么硬汉子,不怕疼,才掰了两下就怂了。”
“姑姑?请问里面还关着谁?”听闻鹿小道并没遭罪,麦儿松了口气才又问道。
这回却轮到军士慌了,絮絮叨叨地说:“哎呀,光顾瞎聊耽误了工夫!正为这事着急呢!里面那位是花蟒大姑,进来时也不肯报个名号,谁也不知道,竟然关了这些日子……她老人家倒是好吃好睡,把这里当免费旅店了……其实这些和你们说不着,我得赶紧去报告队长,关了这么个老祖宗在里面,想来他也要头大!还是想办法早早放了好,嗯,放了最好!”
说着,军士一拱手匆匆而去。望着那一溜小跑的背影,麦儿心里大石终于落地,便与米尔鲁鲁说道:“听鹿小道吹嘘过好多次花蟒大姑的事情,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偶像啦!这是好事啊,我们一起给她加加油!”
牢房里,鹿小道正被撅着双臂,脸上满是凄苦,只听得外面传来一阵阵大呼小叫:“鹿小道,加油!见了偶像要加油努力!”
“鹿小道,撑住!只是松松骨头罢了,想想给你偷的那只鸡,骨头都让嚼烂了,人家也没吭一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