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扶雪收到小舅舅交上来的人像画,甚是惊艳地把玩。
左看右看,总觉得画中美人似乎不像是自己。
画中的小少女如牡丹般富贵绮丽,眼角眉梢被温柔平和的生活所舒展,没有一丝愁苦忧郁。
虽然她每天都会对镜梳妆,但自己倒是察觉不到这日积月累的变化。如今乍一看见别人画出来的自己,竟怎么看都觉得不切实。
阮扶雪咕哝:“这是我吗?”
许月晖道:“这可不就是你?画得惟妙惟肖了。”
原来在旁人眼中看来,她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吗?阮扶雪想着,忍不住弯起嘴角微微一笑,眼眸也泛起柔柔的光:“画得是很好的。谢谢小舅舅了。”
许月晖下意识心虚了一下,可还是恬不知耻地答:“那是,你也不看是谁出手。”
反正,这幅画的原作者祁竹又离开阮家,也不知是上山,还是往江湖里钻去了。
许月晖从阮扶雪的孟光院离开。
话说回来,阮扶雪的孟光院取名意自于白居易的诗:来春更茸东厢院,纸阁芦帘著孟光。
无甚风花雪月之情,不大像一个小姑娘的香闺。
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祁竹的另一幅作品,两幅画各有千秋,一幅富贵明丽,一幅清冷温柔,非要他说的话,他更喜欢后者,看一眼就被打动了。不过仔细想想,确实似乎与他们家芫芫有些不一样,要他细说,他一下子倒也说不上来。
免不住陷入沉思。
待到了晚膳时,一家人一桌子坐齐整了,许月晖还在想这件事,此时却不得不回过神了——因为阮扶雪已把人像画给全家人都显摆了一遍。
毕竟,这么好的一副画不久之后就要拿去送人了,在此之前,自然要让自己家好好欣赏一番啊。
于是,许月晖又受了一圈夸赞,并且母亲、姐姐都表示:“你这么会画,不如也帮我画一幅。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个本事?看来你在书院抛费那么多银钱倒也不是全砸在水里,这不还是有动静的吗?怎么藏着掖着呢?早知道你这么会画,不说一年画一幅,两三年也可画一幅,还能帮你磨炼画技。”
许月晖在心底倒吸一口凉气,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直想敲自己脑壳,今日送画时,他想着祁竹的古怪,忘记交代芫芫不要说出去了。
这下可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许月晖能怎么样呢?总不可能说实话。他作孝顺妆,苦哈哈地说:“可以,自然可以,不过,得等我乡试考完才行。”
母亲与姐姐满意颔首,大方地答应下来:“好,到时候再找你画。”
……
阮扶雪拿了这幅画赠予冯茹心,冯茹心甚是喜欢。
两人互换人像画赏玩。
卢婉见了,忍不住羡慕:“你的画技何时这么好了?还如此不知羞,把自己画得这般美。早知,也得让你给我画一幅。”
冯茹心得意洋洋:“再画一幅也不是这一幅了。”
阮扶雪实话实说:“我画画哪有那么好?我们是在一起学的,你还不知道我吗?我是求我小舅舅画的,你要的话,我也给你画,但是得再等等了,他暂且没什么空闲了。”
冯小妹指了一下画:“画上没有署名。”
冯茹心的那一幅画上就有署名,有印章,还提了一首诗:卷荷香澹浮烟渚,绿嫩擎新雨。琐窗疏透晓风清,象床珍簟冷光轻,水纹平。九疑黛色屏斜掩,枕上眉心敛。
是鹿虔扆的《虞美人》,因冯茹心的画上有荷花,是以写了这几局。她一向好个掐尖,可在画上,却难得一见地流露出了几分淡淡的忧悒。
冯茹心道:“你这幅画还空着,你给我也写两句上去。”
阮扶雪没有推拒,她研墨沉思,待到把墨磨得黑浓时,也想好了该写什么,提笔一挥而就:楼台高下玲珑。斗芳草、绿荫浓。芍药孤栖香艳晚,见樱桃、万颗初红。巢喧乳燕,珠帘镂曳,满户香风。罩纱帏、象床屏枕,昼眠才似朦胧。
“《合欢带》?杜世欢的词。”冯茹心轻吟一遍,道,“倒也应景。”
又念最后两句没写出来的:“到如今,扇移明月,簟铺寒浪与谁共……”
阮扶雪问:“要都写完吗?”
冯茹心想了想,摇头说:“不必,都写上去,显得多悲凉。不如就停在这里,以后我一看到,也只想起高兴的事。”
阮扶雪再写上:阮扶雪赠冯茹心于嘉成十六年
冯茹心笑问:“你怎么不给自己取个称号?”
“我哪配取什么居士之类的称号?”阮扶雪腆然道,“不过略识得几个字,好不做个文盲白丁罢了。”
今天阮扶雪留得格外久,她知道这很可能是她见冯茹心的最后一面,就算冯茹心离开那日她能得到父母的允许去送她,也是倒数第二面了。
先说留午饭,再说留晚饭,最后干脆留下来睡一晚。
骄傲的冯大小姐第一次这样大方地与人分享她的香闺床铺。
她的金丝楠木围床很大,睡下她、阮扶雪与卢婉三个体型纤瘦的小姑娘绰绰有余。
这还是阮扶雪破天荒头一回睡别的女孩子的床。
她虽然与卢婉要好,卢婉的香闺她是随便进的,但只在卢婉的床上坐着玩过,却没有睡过。她们住的那样近,走两步就回去了,没必要过夜打搅。
说不上是因为新奇,还是不适应,阮扶雪没睡着。
她静静地躺着,觉得有些口渴了,可因为是在别人家,不好意思说,所以默默忍着,想,只要睡着了就不渴了。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阮扶雪听见冯茹心轻声问:“你睡了吗?雪姐儿。”
阮扶雪翻了个身,面朝向她,答:“没有。”
“你身上真香。”冯茹心忽地说,“用的什么熏香?”
阮扶雪赧然,羞怯地说:“没有。”
冯茹心凑过来闻了闻她,像是只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小动物在她怀中拱了拱小脑袋,阮扶雪问:“怎么了吗?”
冯茹心又说:“卢婉真是个小猪仔,睡得那么沉。”
“睡得香才好。没心事的人才睡得好。”阮扶雪由衷地羡慕道。
过了一会儿,冯茹心又说:“我总想再多跟你说两句话。你要记着我。等我去了京城,没多久就要嫁人,怕是不能再交到朋友了。”
阮扶雪低低地“嗯”了一声。
在黑暗中,冯茹心说:“我其实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特不喜欢你。”
“我一直是一群小姑娘里最美的那个。结果,一到淮安,我见着你就傻眼了。你说,你怎么长得那么好看呢?眼睛好看,嘴巴好看,鼻子好看,皮肤还白白嫩嫩、吹弹可破,我挑来拣去,也只能挑刺说你的耳垂有点薄,不像很有福气的样子。”
“你长得好看也就罢了,还同我一样琴棋书画无所不能。”
这里,阮扶雪没等她说完,就红着脸说:“哪能说不所不能,都只是学了个半桶水而已。”
“喏。”冯茹心道,“你这点也很讨厌,明明那样好,换做是我,我早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却整日虚伪地说自己不好不好。”
阮扶雪心道,有时候她也明白,但她上辈子自卑惯了,就是现在过上好日子了,也总改不了自己的老毛病。
冯茹心道:“我其实觉得,要是你去选秀,一定能选上的。”
话音未落,阮扶雪就连声拒绝:“不去,不去。”
反正冯茹心都要走了,阮扶雪鬼使神差地说了几句真心话:“我、我就不想嫁人,我想留在家,当个老姑婆。”
果然,冯茹心不相信地笑了两声,却附和她道:“我也不想嫁人,哪有在闺中逍遥自在?嫁了人,要侍奉丈夫、婆母,变得斤斤计较,多难堪。但是——不嫁不行啊,还不如早点嫁了,挑个好的,免得留到后面,好的都被别人抢完了。”
“你竟然不说我不害臊吗?”
有什么不害臊的?阮扶雪心想,若她真是个云英未嫁的少女大抵会不好意思,但她实际上并不是。她不光嫁过一次人,还一面当寡妇一面与男人偷/情,任谁有过这样的经历,都不会对区区嫁人这种小事而娇羞。
阮扶雪想了想,说:“你能不能与你父母说,不嫁太子?就寻个与你门当户对的贵公子,寻个你喜欢的。”
冯茹心悠悠道:“他们养我这样大,我也得为父母解愁。”
这是旁人的人生,阮扶雪无从置喙,她长长叹了口气。
冯茹心摸到阮扶雪的手,握住。
阮扶雪感觉到她的手心发烫,软软的,她说:“我的亲事我没什么好说的,左右我爹娘都会帮我安排好。我呢,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或许只能托付给你了。”
阮扶雪心软:“什么事?”
冯茹心说:“我的小妹。”
“等我走了以后她留在这乡下,又无人照料她了。”
“我此去遥远,就是能写信回来,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你要是有空,不如偶尔来探望她。你是阮家小姐,总督千金,只要你递帖子,我们家一定会收的。有你在,她也不会再被欺负了。”
阮扶雪不禁鼻酸,说她妇人之仁也好,说她优柔寡断也罢,她对女子都不大恨得起来。别说冯茹心了,就是大伯母,她也会觉得可怜。
她正想答应,却听冯茹心悠悠叹气,话锋一转似的说:“月光照在你脸上,更美了。你真是个小王八蛋,没事生那么美干什么?”
阮扶雪:“……”
没好气地说:“你还要不要求我办事了?”
冯茹心压低声音,带着开朗的笑意:“要的要的,你不是小王八蛋,是小仙子,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