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半。
宁北,某处废楼,最高层。
混凝土墙面未经二次装修,四面围墙,只在最顶上开了个方形的口子用作通风,铁门紧闭,墙角放着一把□□。
房间内的两个人,一坐一站。
江予迟随意地坐在墙角,长腿伸展,一条腿屈起,胳膊随意搭上膝盖上,手自然地垂下,指间虚虚夹了根烟,抽了一口,味道算不上好,不由多瞥了一眼。
蜂鸟见他这幅神情,阴阳怪气道:“怎么,不合江队长的胃口?这么些年不见,白得差点认不出来,看来你这几年过得都是好日子。”
这三天,外面的行动组和江予迟都摸不清蜂鸟的意图是什么。他们本以为他想要江予迟的命,但他好像没这个意思,这几天和江予迟同吃同睡,硬生生处出点儿狱友的错觉来,偶尔还聊天。
当然,前提是忽略他手里的武器。
江予迟微微侧头,看了眼站在另一对角线的蜂鸟,懒声道:“你倒是和三年前差别不大,剃了头倒还显得干净点儿。”
蜂鸟冷哼,随手抓了个牛肉汉堡,他很多年没吃这玩意了,以前不爱吃,这三天他把在监狱里吃不到的都尝了个遍。
他顺道给江予迟丢了一个。
江予迟伸手接住,撕开包装。咬了一口,随口道:“味道不如我做的。”
这三天,他快要把宁北的餐馆吃个了遍,也不知道这人到底引他来干什么,总不能单纯的只是为了叙旧?
蜂鸟咀嚼的动作变慢,说:“当年我就有耳闻,江队长做饭是一绝。早知道,该把你绑来烧顿饭。”
江予迟:“?”
江予迟几口把汉堡吃完,抬眼看向角落里瘦削的男人。蜂鸟和三年前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拥有强壮的身躯和鹰隼般的双眼。
他的匪气丝毫没有被三年的牢狱所消磨。
这样的人,就如他的名字一样,该是一只鸟。
但人,一旦走上了那条道,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你找我是为了什么?”江予迟起身活动了下身躯,神情平静,“你不想要我的命,我能看出来,找我是为了叙旧?”
蜂鸟大口吃完最后一口,拇指撇过唇角的酱汁,吮/吸几秒,回味道:“味道不错,就是没什么肉。”说完,他往地上一坐,面部抽动一瞬,说:“江队长。我的那些弟兄们,都不在了。至于我,要不是藏了点东西,也活不到今天。年初,我妈死了。”
蜂鸟仰头看着顶上小小的天窗口,仿佛自己还在牢房里:“这三年,她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一次都没有。也是,有这么一个儿子,多丢人啊。江队长,我没佩服过什么人,你算一个,你大哥算一个。当年我的那些“老朋友”中,也只有你还活着。”
江予迟眸光淡漠,内心毫无波澜。
他不信蜂鸟这样的人会悔过,他只会恨自己棋差一招。
“我吧,就想和你说说话。”蜂鸟收回视线,对着江予迟笑了一下,“至于你大哥的孩子,我没吓他,还和他说了些他爸的事,也没骗你,你大哥他确实留了话给你。”
江予迟不动声色地攥起拳,神色越来越冷。
从三年前就藏在他心底的那股火在此时翻腾上来,这样的情绪,在蜂鸟扫了眼他指间的那一圈痕迹,问‘你结婚了?’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站在墙角的男人忽而动了,大步迈向蜂鸟,像一柄出鞘的刀。角落里的蜂鸟不紧不慢地起身,眼底燃起一丝兴味,吹了声口哨。
“打一架?”
蜂鸟随手把枪往地上一丢,“砰”的一声闷响,和他后背撞上墙的声音重叠,领口被揪住,皱成一团,他咧嘴笑了一下:“还特地摘了戒指,怕我发现?怕什么,我在电视上见着了,快递都签收了。不过你也知道,我不动女人,你老婆...嘶...”
话没说完,江予迟的拳头又迎面而来。
蜂鸟没再絮叨,打算认真和他打一架,肩部微动,手肘抬起,挡住他的攻势,右脚猛地朝他踢去,江予迟侧身躲开,以手肘为刃,膝盖屈起,转守为攻,蜂鸟不闪不避,抬头朝着江予迟狠狠撞去!
两个男人顿时缠做一团,从墙角打到中间,从中间打到墙角,一时间整个房间都是沉闷的碰撞声。
门外待命的人视线对上,同时看向队长。
队长微摇了摇头,他们提前定了信号,没触发就是先不行动。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安静下来。
房间内,江予迟和蜂鸟各占据了一个角落,喘着气,豆大的汗水啪嗒啪嗒滴落,艰难地呼吸着。
蜂鸟忍不住道:“你这人怎么回事,结了婚也没落下以前的训练项目?你老婆不管你啊,跟着你有劲吗?”
江予迟没出声,只是盯着他。
蜂鸟往左右看了眼,捡起汉堡的包装袋,揉成一团,朝江予迟砸去:“问你话呢,结婚什么感觉?以前跟着我的女人不少,想和我结婚的没有。嘶,不对,曾经...倒是有那么一个,但她死了,所以也算没有。江队长,你回答完这个问题,就可以走了。”
“和爱人结婚,是什么感觉?”
江予迟喉头微动,眸光变得晦涩,许久,他哑声道:“感觉...整个世界变得很明亮,就像西北的向日葵,像生命注入新的生机。偶尔,也会是阴雨天,但是你会爱上阴雨天。每一天,都有期待。”
蜂鸟静了一瞬,嗤嗤地笑了:“怪恶心的,滚吧你!”
江予迟下巴微抬,指了指枪。
蜂鸟翻了个白眼,捡起抢,随手往天窗口一扔,道:“身上没东西,刚刚打那么一架,你清楚。行了,走吧。”
江予迟看向蜂鸟,角落里的男人垂下头,擦了把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三天,他们聊了过去,说起过往几次碰撞。蜂鸟谈起自己失去的那些弟兄们,而他只字未提他的队友。但蜂鸟也不在乎,似乎这样大张旗鼓地把人骗来,只是想找个知晓他过去又有“交情”的人说说话。
蜂鸟没再看他,拿起地上的可乐喝了一口,骂骂咧咧的:“都没气了,不爽快。你还在这干什么?命给你?”
江予迟缓缓起身,朝门口走去。
他注意到蜂鸟这三天没碰过一滴酒,以前这是个无酒不欢的男人,最后一次交锋就败在蜂鸟的醉酒上,以至于他一败涂地。
在江予迟即将碰到门把的时候,蜂鸟忽然道:“江队长,你那个大哥,他最后说,‘我没能完成任务’。”
前行的脚步顿住,江予迟停在那里,身后响起些许动静,他没有回头,甚至把自己的后背曝露给蜂鸟。
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开门离开。
队长一见江予迟出来,立即下令行动。
门外的人猛地冲了进去!
...
废楼底下。
越野车急急地刹车,鲨鱼亮了通行牌,和盛星一起下车朝废楼前走。许是上面有了动静,底下的人都朝上跑去。
鲨鱼一把拉住盛星,道:“嫂子,你等在这里!”
盛星抬起头,正想说话,忽而瞥见暗灰色的夜空,黑灰白三色混杂的高空中,似乎飞过一只鸟。
今夜的天很特别。
盛星先前在这儿的短短几天,并没有将西北的天看透。此刻,天际被灰色占据了大部分,浅白的云映在其中,脏兮兮的,像被蒙上了一层纱衣,再往最顶空,是浓郁的黑色。那只鸟掠过灰暗的边际,看起来轻快又愉快。
盛星咽下欲说出口的话,仰头凝视着,那只鸟跃起,却没有往前飞,而是直直地往下坠落,化作一个黑点,那黑点极速而下,速度越来越快。
似乎只有那么一瞬,又似乎过了很久。
“砰”的一声巨响,深而浓稠的液体蔓延开。
“有人掉下来了!”
“是谁?江队长呢?”
“不是江队!他下来了!”
“是蜂鸟!”
“......”
场面乱成一团。
鲨鱼第一时间就将盛星扯到了身后,没人在此时注意这个安静苍白的女人,没人听到雨滴破碎的声音。
周围嘈杂的声音鼓震盛星的耳膜,她怔怔地看着如烂泥般躺在地上的身影,这是她刚才看到的那只鸟。
他死了,就在她面前。
楼道间,队长摘了头盔和设备,恨道:“他一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这样的人,把他关起来,困在一个地方,这比什么都让他难受,便宜他了。”
江予迟迈下台阶,道:“他...”
江予迟的话猛然止住,瞳孔微缩。
他看见了盛星,她站在路灯下,视线直直望着前方,循着视线看去,是已经不成人样的蜂鸟。
男人几乎是狂奔起来,拨开前方的人群,将纤弱、摇摇欲坠的女人扯入怀中,嗓音提高,又仿佛竭力压制着什么:“你怎么会来这里?别看!”
他捂住她的眼睛,紧紧拥着她,气息急促,反复道:“别看,星星。别看,三哥在这儿,星星...”
鲨鱼见到江予迟,来不及说话,被他戾气浓重的眼神吓到,咽了咽口水,快速道:“我被嫂子发现了。”
“钥匙。”
江予迟急促地说。
鲨鱼忙把钥匙丢给江予迟,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抱起盛星,大步朝着越野车走去,很快,车驶离了现场。
队长本来站在后面看,这会儿见人一走,不由问:“谁啊?”
鲨鱼叹气:“迟哥老婆。”
队长一愣:“看模样不知道啊?”
鲨鱼:“嗯,瞒得死死的。”
鲨鱼和队长对视一眼,两人都摇摇头,心说这下完了,也不知道江予迟回去是个什么下场。
车开出路口,江予迟猛打方向盘,随便找个条安静的街道停下,下车,打开后排车门,又上车,重重地关上车门。
他在黑暗中盯着盛星,急喘着,手寸寸检查过她的全身,见她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可无名火又涌上来,他咬牙问:“鲨鱼都告诉你了,你还敢来这里?”
半晌,一直沉默的女人动了。
她抬起眼,黑亮的眼蒙上了一层雾,嗓音轻轻的,像是沪上的雨丝,她问:“那我该怎么做,你教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