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为虏而使斗

六月初一,秦凤尉符道昭部三千人进抵落门川。

正往金城的泾原张璠许是收到了兄长张钧的指示,半路上派衙将拓跋力贞率两千甲士及在静宁、将台堡等地抓的万余蕃部男女来参战。

自打王师大举西出,邠宁留后武熊就一直保持着密切关注,担心圣人顺手搂兔子。但观望许久,发现天子意在河渭?诸军一商量,反正吐蕃人也好欺负,干脆也是别缩在老窝了,趁机卖卖命,免得回头被狗皇帝扬了,于是尽发七千步骑来“勤王。”

他们的主力在王行瑜火拼李茂贞的过程中遭受重创,还有一部分沉睡在渼陂泽湖底。拢共两万多武士,现在就剩这点。得想办法洗白上岸啊,不然等着狗皇帝腾出手来,把大伙变成恶人吗。

“朕朕朕,狗脚朕。”走在驿道上,武熊耐不住痛骂。不去早晚是个死,去了也是被当成替死鬼。然而邠宁走投无路,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你他娘对天子恭敬一些!”士卒们听到,有些害怕,挥刀提醒道:“俺们去年在岐山和他打了一仗,说不得还怀恨在心呢。敢这样无礼?去了好好打,勿要让那厮小瞧吾辈。”

初三,朝阳初升,半卷红旗出辕门。

圣人已携侍卫亲军、广锐六校、中军四领24000名骁锐步骑西渡落门水,合符道昭部三千兵、赵宠部五千兵、武熊部七千兵、拓跋力贞部、崔公所辖七部党项、刘知俊部恶人,于襄武四面的矮坡、丘陵、河谷、草原、田地扎下连营。算上征发的民夫,超过十万之众,真正的漫山遍野。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对于京西北已有如此威慑力。不待下令,大伙主动就来效力了。但是…武熊、符道昭这帮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贱人,能不能滚啊,老子需要你来锦上添花吗?

这个时候,桑宝宝、米伽卒坐不住了,河、渭、岷、武、洮、兰各州的吐蕃及诸羌大一点的部落和汉人豪强也惊慌不已,纷纷派来使者。

“愿献牛羊、金银、甲仗…还请天可汗退兵。”苟妗是第一個到的,代表桑、米二虏做说客,一进大营便跪在地上哭哭啼啼。

“动不动就下跪,谁教你的?站起来说话。”

“遵命。”苟妗的汉话很差,口音很怪。

“你姓苟……遗民之后?”圣人站在地图下抬头观察着,貌不经心的问道。

“是,祖辈自汉魏以来世居略阳,及天宝、至德,乃陷于吐蕃。因有一技之长,不为嗢末。”苟妗哭丧着脸答道。

“既是天宝遗民…我今来复国家故土,何为虏而使?”圣人转过身来,打量着苟妗。时间的威力太强,强到可以让一群人忘记历史,心甘情愿当二等人。

“……”苟妗不知如何作答。

何为虏而使?

身在虏中,就做虏啊。入中国则华夏之,入戎狄则蛮夷之,这个道理不懂么?

尊严?祖上确实没少被折磨,但鞭子挨多了便知道领主什么时候会发怒。渐渐也就学会了忖度,竭尽所能讨好之。如此一来,挨的打就越来越少,虽然偶尔也会被整一顿,杀几个男女吃肉祭天,可那也是提醒大伙做奴隶的本份不是?而且,不正是因为他恪守本分,任劳任怨,才被领主当了人,封为一名体面的僧官吗。

虏?河渭在吐蕃治下五十年不见兵戈,诸族斗归斗,但总体上保持着克制,维系着和睦。唐人的地盘上却是鬼妖充塞,率兽食人。谁是野蛮之虏,谁是礼仪之邦?

何为虏而使…天可汗,你说为什么呢。

“圣人,不要理会这宁更了。”没藏乞祺等人笑道。宁更是吐蕃分级制度之下最卑贱的属群,主人可以随便处理,就像杀死一只老鼠那样。没有衣服穿,夏季白天光着屁股在田里干活,秋冬裹着麦秆织成的草衣外出;晚上和猪羊一起睡觉。没有饮食可言,没有碗筷、杯子餐具。食物…牲畜吃什么就吃什么。这么虐待,死了怎么办?死了就死了啊。宁更活着的唯一意义不就是等死吗?

这让苟妗一怔,怒声道:“我不是奴下奴之奴的宁更,我是僧官!我已经被领主当人了。”

没藏乞祺却不屑道:“狗就是狗,奴就是奴,封了僧官也是狗奴。怎么,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大蕃贵人了?告诉你,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宁更!你们这些数典忘祖对着城头骂唐人的汉贼和认虏作父帮着吐蕃杀略平夏的六州党项都是一丘之貉,该扒皮挫骨!”

他说这话的时候怒气勃发。来使若是假党项,估计就要砍人了。前日他奉旨去招抚附近的野利、尼黄诸部党项,谁知对方几个头人根本不予理会,还让他滚。

这让没藏乞祺勃然大怒。再怎么说他也是圣人委任的宣抚党项使,是负责处理河渭蕃汉事务的专职之一。对方不给他面子就是不爽圣人,跟他作对就是想对抗朝廷。当时没藏乞祺就想奏请圣人发兵,武力扫荡周围并屠光几个部落以作警告。

“如是嫌财货少,还可以再商量。”苟妗没理会没藏乞祺,想了想又咬牙道:“只要天可汗退兵,其他州县臣等不敢保证,但河、渭定为臣属。亦可如贞观故事,出丁纳粮从王师作战。十万头杂畜、三十万石粮、两万副甲仗,诸部挤一挤还是能拿出来的。”

“呵呵…”圣人笑了两声,只回了一句话:“无需如此。十二时辰之内打开城门,保阖城活路。大军枕戈待旦,可东可西。我这些儿郎蛮横得紧,不懂规矩,还有蔡人。俟克城池,我可不敢保证他们还会秋毫无犯。此中利害,回去给桑宝宝、米伽卒和众军民说清楚。”

苟妗顿时变色。

“敢问天可汗收复河渭之后,如何治之?”如果不干涉众益,倒是也可以联合起来杀掉桑宝宝、米伽卒,开门迎天子。不然等唐军踏破城池…天可汗碍于身份和名声,凡事没法太绝,但中原武夫当国他也是久有耳闻。如果士卒都嚷嚷着杀虏以泄攻城之愤,天可汗除了捏着鼻子装死,能怎样。

“制同中国。”圣人言简意赅。

古来就是那些招数,编户齐民,剃发易服。除佛寺,释奴隶…一句话,车同轨,书同文。

还能怎么治?血腥残暴的吐蕃奴隶、部落制必须被废除,僧侣作为统治阶级之一的地位要打落尘埃。河渭要成为朝廷后方;他可不是冲着收一笔战争赔款的意图来的。

“这…”苟妗判断了一下。天可汗的意图应是不容还价了,一定要霸占陇右。那就只剩两条路,要么与强敌一战,赢了万事大吉,输了搞不好会被连根拔起。高句丽、新罗、百济、吐谷浑、突厥、薛延陀、石国…这些势力的下场人所周知。

要不就开门献城,大家一起灭了吐蕃人。

“去吧。”圣人挥了挥手。

“天可汗…”感受着大帐内那一道道不善的目光,他嗫嚅着试图再说说。

殷守之直勾勾的盯着他,大声道:“是不是想下锅?”

“告辞…”

诸将哈哈大笑。

“安静点。”圣人指着地图说起了正事:“都说说吧,襄武城怎么打,我现在也没个主意。”

上午他绕城观察了一圈,很复杂啊。

老城是张温、董卓、耿鄙等人在金城、陇西两郡与叛军拉锯时陆续经营起来的。延熙十七年,姜维北伐,曹魏守将徐质又猛猛加固了一波。

吐蕃夺陇后,将该地区作为侵唐的前进基地、跳板,襄武等城被改造成军城,修筑了大量石头堡和羌人流行的战碉工事。唔,后世在雅安大金川、小金川依托战碉顽强抵抗岳钟琪的土司,就是这帮挫鸟的后人。

看来,圣人要先钱聋一步试试质量了。

另外,尚延心在时,还引渭水挖了一条护城河。按后世米制,圣人目测宽度不低于十米。深度,这会是丰水期,河水几乎与地面齐平,还有鱼,大概五六米。

桑宝宝、米伽卒麾下武士只有区区万人,但若决定坚守…加上城内百姓以及征发的部落壮丁…就很恼火。

这年头城不好攻。一个玉璧,高欢使尽金木水火土,死伤数万,拿韦孝宽干瞪眼,落得个几乎被活活气死的下场。一个太原,引数十万大军围攻的朱温两度望洋兴叹。

要迟迟拿不下,被吐蕃人小瞧,之后打河州、金城,对方抵抗的意志就会更强。再者也耽搁不起时间,他就住在大震关外的长安,倒是可以跟吐蕃耗,朱温会等他吗。

“陛下——”沉默了半晌,赵宠说道:“以臣之见,先填护城河。然后集中崔公七部党项和泾原将拓跋力贞押来的蕃部男女,这便是接近三万人,驱使他们攻城,消耗守城之具。同时分数万兵为数十番,使武士轮流出动,筑土堆山围城。襄武城坚固,但不大,经不起堆山。”

筑土围城?圣人神色一动,点头道:“继续说。”

“还须派人挖地道,从四面穴攻。再分派人手外出伐木,堆在墙根下和石堡外烈火焚烧。”

这方法,中规中矩吧。汴军攻潼关就是这么干的。但那时候是冬天,地道难挖,放火的效果也有限。

踌躇间,圣人忽然觉得——我是不是太仁慈了?若是像其他穿越者那样与土著合流,对待敌人,敢抵抗就敢屠城。那现在进军陇西,在高官厚禄的诱惑下,在当事双方没有深仇大恨的情况下,襄武城敢顽抗到底吗。怕是连夜宰了桑宝宝、米伽卒出降。

自己是不是应该抛弃一些春风里的道德,在某些事上因地制宜呢。没藏乞祺昨天的建议——屠几个党项部落示威一番,作为皇帝,作为唐代的君主,是否可以采纳?

难道我最终也会成为一个双手沾满老弱妇孺鲜血,制造了无数个鬼蜮而在史官笔墨掩盖下的“霸主”?

即便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说服自己…但作为来自一个被侵略过的被异族在首都屠过城的国度的人,他又很难认同弱肉强食的说法。否则不就等于承认了三十万冤魂都是异族口中活该被灭绝的种类?

手握利器,杀心顿起……圣人反省了一下——什么时候自己也开始用武夫的脑回路考虑问题了…如果和他们一样,这百年血海乱世还有结束的希望么。虽然遏制了邪念,但这一刻,他某些根深蒂固的三观还是产生了动摇,心态也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先填河、筑土吧。”他起身道。

……

入夜,渭水蒸腾起来的薄雾笼罩了回荡着刁斗声的河谷。佛光寺,噶氏、论氏、悉勃野氏、没卢氏、贝氏、萃海氏、白氏诸部酋豪会聚一堂。

穿着黑红参差的札甲,桑宝宝、米伽卒看着他们,长长叹了口气。

大蕃亡啦!

会昌三年,尚婢婢等诸镇节度使爆发混战,河湟数十万大军自相残杀,被张议潮趁机造反。

大中五年,河渭部落使尚延心绝望之下率万帐降唐。

咸通十年,阔竭勒登率起义军攻入国都,王室公主竟遭奴隶们轮番…

乾符四年,许布达泽率众发掘历代赞普陵寝,还把松赞干布的头颅做成了酒具,并大肆屠杀贵族、僧侣,亵渎佛祖…

这几番乱下来,彻底要了大蕃的命。屋漏偏逢连夜雨,唐人又杀来了。

“都是怎么想的?”米伽卒瞅着这一群“孤魂野鬼。”

“降。”论吉琼表情木然道。反正他不排斥唐朝。家族给唐朝卖命乃至封王拜相的也不少。论弓仁,历武曌、中、睿、玄四圣,大破突厥,威震河东,累功至朔方军副帅、酒泉郡开国公。及薨,赠王爵,国史馆立传,张说亲自为其写神道词。

论诚节,散尽家财招募军队,一路护送肃宗前往灵武,一门子弟大多死于征讨安史的战场上。

论惟贤,泾师之难,伪帝朱泚以死逼其卖命,不从。拜岐镇副帅,常年抗击吐蕃…

很多。虽然不是他这一支,但属于一宗。

为天可汗效力,不比那无情的赞普强出十万八千里?唐人打回来,论吉琼心里还隐隐很兴奋,若不是人多,甚至想笑。大丈夫活在世上,岂能在这旮旯之地庸碌死去?

“你——叛徒!”米伽卒恨恨的一甩手。

“噶德悖,你呢?”他又问。

不好意思,被历代赞普残害乃至躲到渭州才勉强保住血脉的噶氏对大蕃的态度就像李振对大唐一样。赞普被挖坟碎骨,他噶德悖拍手称快。

“这还有甚好说的?天可汗十万雄师,拿什么跟他斗?”噶德悖嗤笑一声,道:“大蕃与大唐的仇恨都是陈年旧事了。我们这一代人和李氏新天子又没仇,自可放心归顺。论氏做得李氏的忠臣,吾辈也可以。”

“混账!”米伽卒霍然起身,拍案骂道:“与人为奴,怎比自己做主?河渭这么多部落,这么多丁口,你们难道不想做番大事吗?若能击退天可汗,他岂能不默认咱们割据一方?大不了每年向他缴纳一些粮食、牲畜、财货,这是横山党项拓跋氏的前例啊。”

“你和桑宝宝加起来只有武士万人,做不成又该怎么办?跟着你被灭族吗?”噶德悖冷哼一声,瞪着米伽卒:“唐人是怎么处理不服的,各位很清楚。大突厥何其强盛,怎样?”

“叛徒,叛徒!”米伽卒口水乱溅,指着诸部酋豪,红着眼睛:“你们都是一群见风使舵的小人,你们心里根本没有赞普,没有大蕃!你们不帮忙,我自己带着十一部党项打!”

“悉听尊便。”众人齐齐一耸肩,纷纷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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