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凭君莫话封侯事

景福元年九月初六,凤州兵偷牛不成,被李瓒追着屁股砍了十里地,死伤七百多人。出了大丑的浪荡都将阎十八郎刚回到军营,就被鼓噪的武夫举起来投进了锅里。

初七,凤州兵再次对王师发动夜袭,试图策动营啸。圣人早就广布侦骑、地听,昼夜警惕,又派司马勘武加固营地。收到消息后调动英武、长剑两都于辕门还击,杀得喊声震天,火光映红半边夜空。贼人不能得手,遂退去。睡梦中的大军听到动静后,骚动不已,但都虞侯们带人执法,勒令安睡,严禁喧哗走动。又言是小股敌军骚扰,已被圣人发兵击退,众乃安。

初八,天气阴沉,黑压压的乌云遮住半边穹顶,正在酝酿一场大雨。大风使劲吹,抽打五颜六色的野花。芥菜湾两边的森林,更加晦暗幽深;真是个厮杀的好日子!侯景、王遇、李公迪、薛滔等将一商议,干脆也是别试探了,直接干他娘的。不然继续等下去,等着肉脯耗尽,大军不战自溃吗!早日打跑狗皇帝,也好尽快去汉中。

经历了两天的小规模拉锯,乱军12000余人鼓噪而出,押着两万多男女耗材,大举进逼芥菜湾。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哭声,叫声,喝骂声。如同一股黑色泥石流,翻过小丘陵汹涌而来。

所过之处烟尘滚滚,溅起漫天落叶,令这些兽兵宛如群魔出笼,充满着令人惊骇的威慑力。

而在前锋耗材后面,还有整整15列长龙。褐衣铁甲的兽兵们扛着长槊,以纵队开赴战场。一路上嬉笑怒骂,但有耗材哭泣,拖沓,马上就乱刀砍死,还把脑袋塞给家人示威。

“举国孱弱,海内沸腾,群雄逐鹿,天下反者岂凤州耶?安敢来讨!”

“王师不过万余步骑,劳师远征,吾属只须一个猛冲踏平前锋,便能克敌制胜。”

“宰了狗脚朕!攻入长安,抢了他的妻女。”

“莫说王侯将相,便是天子,有种乎?凶悍者为之!”

“杀杀杀!!!”都是一群亡命徒。

感义军留后侯景、浪荡军使王遇两位指挥官站在马车上,听着山呼海啸的鼓噪之声,表情木然。大队骡子兵拥在周围,不时恫吓。车上,数名军士挤在他们身边,虎视眈眈。侯景微微摇头——礼崩乐坏,竟至于此。天下稍微还像個人的也就魏博、成德、淄青、夏绥、宣武寥寥几镇了吧。不屠杀治内百姓,一般不劫掠,杀一个节度使就要消停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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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勘武,刘勃,何宗裔,阿摩难!”

“臣等在!”

“你四人领铁斧、霸王、斩刀、突冲都重步卒4000人,携槊、陌刀、彭牌等战具。列阵第一线,挫敌之勇气。此为成败关键!朕与三军儿郎尽付汝曹。使能不溃,俟班师回朝,铁斧四都健儿人赏5匹绢。殉国者,抚恤20匹,盐15斗。试问尔辈,惧死乎?”

“圣人尚且不惧死,吾属岂惧乎?杀他个人仰马翻!”

“灭了凤州兵,抢他娘的!”

“战死自有圣人哭丧!答应的抚恤可别食言,不然俺死不瞑目。”四都铁甲战士以槊击地,如是回应。后方其他都的军士受到气氛感染,牙关打颤,面色通红,也是高声鬼叫。

很好,胜算又高了一分。

“殷守之,你领决胜都1000射生士。带弩机步弓,居于彭牌后,倚靠盾手,协助战锋压制敌阵。”

“李瓒,王绍戎,姜滔。领英武、长剑、虎捷三都轻步兵,以若干纵队进入战锋队与队之间留出的空地。若战锋告急,阵列大乱,与敌爆发绞合战,则与战锋同仇!”

“遵命!”三人转身离去。

“赫连卫桓、欧阳剑,你二人领通天都1000花队士卒,布于战锋之左,守卫左翼,备敌侧击大阵;拓跋隗才、耶律崇德,你二人领万岁都1000花兵,布于战锋之右,防备右边树林里、山陂上杀出奇兵,突击大阵。”

“朕把四都战锋安危交给你们,定要谨慎。”圣人叮嘱道。

四人草草一点头。都是沙场老手了,不须告诫。

“刘仙缘、曹哲,统义从都1000骑卒,列于朕背后,分左右两厢,各委指挥使。战锋破敌,则追亡逐北。战锋溃败,掩护战锋撤退。”

“何楚玉、赵服,统龙捷都列于战锋左右,分两厢居于通天、万岁两都背后。待敌我战锋交手,绕道杀出,远远骚扰敌军。”

“扎猪、符存审,你部豹子都骑卒由朕亲领,立于中心。陈希甄,你部皇国都花子队亦朕亲领,作为预备队。”

圣人成竹在胸,一口气将命令分派下去。没毛病,也看不出来漏洞。当然,也没任何优点。诸将都无异议,很快点齐13000余步骑甲士,千余旗、鼓、号、金、角手,各就各位。全军武士,尽皆在此了。

营地只留了几千马夫杂役看守牲畜粮食等物质,以及躲在里面瑟瑟发抖的文职——可以不要了!野战要是全军崩溃,圣人自乘骆驼逃命去也,也顾不上大家了。

巳时,黑压压的天空飘起了零碎的小雨珠。圣人抬头接了几颗,落在脸上有点冰凉。不知长安怎么样了。何虞卿在种菜吧,这位出身平民的贤妻,在皇宫里都倒腾出来了两片小菜畦,种点葱韭豆子。恬静的朱邪吾思应该在看书或者射箭,赵氏、杨可证大概在枢密院忙活政事。

陈美人肯定在带娃,肥郎还健康吧……

巳时两刻,没藏乞祺披散着头发,带着在外活动了一夜的斥候返回。乱军全面出动,他们被挤压的没有空间。一个个神色疲惫,不过斗志尚佳,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讨论昨晚发生的事。

巳时三刻,圣人登上瞭望塔,擐甲胄、櫜弓矢、佩刀剑。

六面白色大纛正树立在他身前,标志着皇帝就在这里。北向左右各置战鼓12面、角12具,力士光着膀子,蓄势待发。五色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纛、节、鼓、角,使士卒眼见旌旗、耳闻鼓角、心存号令而已。

“阵间容阵,队间容队,曲间容曲。以长参短,以短参长。回军转阵,以前为後,以後为前,进无速奔,退无趋走。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趁敌军还没到,扎猪又不失时机的给圣人讲起了兵法:“浑浑沌沌,形员而不可败者,奇正也。进退有序,快慢不慌。以正合,以奇胜。听音望麾。乍合乍离。於是三令五申。号令不整,则士卒虽有项王之勇而难胜。”

是了。没有一个好的指挥,任你再能打,也是一群待宰猪羊。渼陂泽之战,岐人何其凶悍,但丧失号令后,结果如何。好几万人,还不是如野狗群般被杀死!军士听不听号令,也是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目前来看,自己的兵还行。

巳时三刻,天边地平线上响起惊雷般的喧哗声。

敌至!

圣人聚精会神,眯着眼睛望去。

但见细密的雨丝之下,大队褐衣黑甲的兽兵停下脚步,纷纷举目眺望王师阵列,鼓噪声此起彼伏。将官们火急火燎的整理着队伍,用巴掌拍脑袋,拿脚踢,用拳头锤,与兽兵们打成一片,让赶紧站好。毫无疑问,这是敌军的主力了。足足十余纵队,绵延到视线之外,不下万人。

人一过万,无边无沿。这画面他前世在《天国王朝》这部电影里看到过。麻风王、萨拉丁两王会面前,双方大军铺天盖地的出动,非常震撼。

艹,圣人这样低骂了一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力士抡圆胳膊,24面战鼓同时敲响。

“杀杀杀!!!”铁斧、霸王、斩刀、突冲四都战锋齐声大吼三声杀。许是肾上腺素分泌的原因,人皆眼珠充血,嘴角抽搐,牙齿上下磕碰,发出桀桀桀桀的声音。

长剑、英武、虎捷三都士卒弓弩就位,盯着敌军行动速度计算进入射程的时间。

“嘟……”牛角声在对面骤然响起。

雾霭雨幕中,隐隐的哭声渐渐变得清楚。拱起的山包上,乱军终于安静,漫山遍野的形成了一个方阵。在其正前方,黑压压的耗材被驱使着,就如鞭挞牲畜般,逼迫着朝王师走来。

可怜的恳求和哀嚎传来,铁斧四都士卒略有骚动,

“吾属自杀贼军,勿犯吾锋!”

“来者死!”

“出槊!”司马勘武对这些人可没有一点同情。谁让这些人落到武夫手里成了填壕的替死鬼?圣人没让,他没让,儿郎们没让。两军搏命之际,你不死,我就死,他可不会手软。

司马勘武一声令下,彭牌碰撞,迅速紧紧相连组成一道盾墙。盾手坐在盾下,用身躯撑着盾牌。然后,一支支五六米的长槊搭在盾牌上方伸了出去,锋刃滚着雨珠,雪亮无比。第二排,沉重的陌刀竖起,立起刀墙。穿插在队与队之间的长剑三都轻步兵坐在地上,箭上弦。

毫无疑问,稍后盾牌前方就会堆起尸山。

……

双方越来越近,兽兵们的鼓噪声已经钻进耳朵。

“何不合流一起入长安?”

“杀了圣人,财货照样是你们的,何必上阵与我等厮杀。”

“如若倒戈相向,便是同袍。”

兽群中,李公迪骑在骡子上,挥舞着鞭子,身边其他人也在做同样动作:“让他们快些走,走到王师阵前,消耗王师的体力、箭矢。谁敢哭,就杀了谁。”

伴随着暴虐的喝骂,不时就有男女被拖出来杀死,耗材们不得不收住哭声加快脚步。

“哈哈。”李公迪攥着个头颅把玩。

圣人不是来吊民伐罪么?现在民就在你面前,你是吊民还是杀民呢。

……

俯瞰着惨象,符存审眉头蹙成一团:“麻烦……大了。”

这一招他太眼熟,上上个大帅李罕之不知道使用了多少次,治下百姓被杀得只剩下几百户,躲在悬崖山洞里的都被李罕之搜了出来,制成肉脯。他屡次死谏无果,于是离开。进攻江南的孙儒,听说在扬州吃了几万人,又将剩下的十几万男女驱使渡江,投尸填河。

不知圣人又会怎么做。

随后,他的目光投向瞭望塔那里。上面的身影笔挺,一动不动。

圣人确实在煎熬。或许对于大多数君王而言,百姓确实重要,但是没见过的百姓,被敌人挟持,会对自己造成不利的百姓,还是百姓吗?那就是耗材,就是该死的贱种。要怪就怪你们运气不好;天下是皇帝私产,天下人是皇帝臣妾,皇帝想怎样就怎样,看不惯可以滚。

但李某人又做不到这样想。

然而不牺牲这些可怜人,消灭兽兵,就会有更多人遇害。

对于一个“人”而言,这是何其痛苦的抉择。

二来也担心朝廷威望会因此再次遭受巨大打击。天子之为天子,上承天命,下受人望。杀了这数万男女,就是将自己置身于悠悠众口之中。纵然有无数逼不得已的理由解释,但改变不了天子屠杀百姓的事实。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这又是何其艰难的决定。

李晔觉得自己的道德水平正在快速滑坡,坚守的底线就像那危楼塌方。

“我有罪!”圣人痛苦的闭上眼睛。

扎猪很意外。

圣人,心有仁义。

这世道,仁义有用吗?不大,但肯定有用。

他想起了上源驿的那个雷雨夜。围在身边拼死挡箭救出李司徒的,不就是被李振武一家人善良对待的自己和邈佶烈、柯耶最、枭、李存璋这些奴隶吗。

淮南杨行密被孙儒暴打,走投无路招募了一批蔡贼。兵败之时,部众作鸟兽散,在乱军丛中将杨行密拽上马,拥着他冲出重围的,不就是这帮被他关怀爱护过的残暴蔡贼吗。

寿州王绪杀人成性,竟然要将所有军士的家人全部处死,以防止将士思乡。小军官王潮站出来:要杀,就请将军先杀了我,我代父母死。在场武夫无不动容,遂拥王潮为主。泉州的豪强地主听到这事,直接开城迎其为刺史。

圣人没有大手一挥自以为打仗就要死人,让扎猪高看了圣人一眼。这世道,会杀人的枭雄太多了,要会爱人,才有可能得民心,得天下。如李司徒那般,视百姓若草芥蝼蚁,还想与全忠争雄?做梦。

扎猪已经不想回太原了!

“射!!!”遮天蔽日的箭矢攒射而出,密密麻麻的男女被钉死在地上。只是片刻,死去的人就层层叠叠堆积起一座肉山。士兵们需要仰头,才能看到顶端。大股鲜血汇集成溪流,哗啦啦的涌流。兽兵们蹚着血,狠狠鞭挞男女,厉声逼迫:“走!不走,现在就斩了你!”

兽兵们借用耗材,已经几乎零损失抵达五十步之内。

王师不得不后退腾出新的空间,容纳新的尸山。

“他娘的,拿泥腿子做挡箭牌算什么本事?有种上来击槊!”有那霸王都的武夫,后退之际忍不住回头唾骂。

“隆隆隆隆隆!!!”马蹄声惊雷般响起。两翼,何楚玉、赵服统率龙捷都1000人马具甲的重骑兵杀出,溅得泥浆乱飞,侧击敌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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