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即转身回头想要寻找,可在他踏出那黑暗空间之后,那漫长到没有尽头的黑暗似乎彻底消失了,他努力地奔跑,却寻觅不到来路,待到精疲力尽时,他孤身一人站在纯白的天地中,突然发现,原来这里跟之前的黑暗也没有什么区别,他从未从噩梦中逃离。江阳急喘着醒来,梦中那股无名的恐慌追随他来到了现实,让他在醒来的那一刻,便立即坐起身体,不顾手背上打着的吊瓶和旁边护士的叫喊,他把挂架拖倒,针头拔落,一阵“哗啦”“咣当”的摔倒砸落声中,他横冲直撞地朝外跑去,不知道是要去哪里,找些什么,旁人不知道,江阳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思维是不清醒的,一切理智的思考都不存在,他只是受着恐慌的驱使,拼命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但他刚刚跑出几步远,便被人拦住,那人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似乎没用多大的力道,江阳却无论如何都挣不脱,对方似乎在他耳旁说着话,但江阳听不清,他连对方的面孔都看不清,又或者是看清了,但他的大脑没有处理辨认信息的能力。江阳剧烈地挣扎,手脚并用,拳脚毫不留情地招呼,那人只得用了某种束缚的法术,将他牢牢地控制在原地,可手脚被束缚住了,江阳还有牙齿,他又想上嘴咬,那人灵敏地避过,似乎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小心维持着不会让自己被江阳咬到的姿势,半拖办抱的,把江阳带到同房的另一张病床边,拉开床帘,让江阳看清楚内里的情形。江阳怔怔地看着病床上躺着的人,在见到那张面容的一刹那,他的一切挣扎和凶状,俱都消失了,呆呆地看了片刻后,他又突然朝对方跑去,身上的束缚不知何时解开,江阳扑到病床边,急乱地抓起陆时鸣的手。他感觉到这只手中生命的温热,感受到那虚弱却仍跳动着的脉搏,他将这只手贴于自己额头,就好像溺水的人终于呼吸到一口空气,也像是终于从无尽的噩梦迷宫中逃离,他的气息渐渐平和下来,然后,就着贴住陆时鸣的手的姿势,趴倒在了病床边。睡梦中,似乎有人试图搬动他的身体,江阳已然不像先前那样紧绷,具有攻击性,好像谁靠近都会给谁一口,但感觉到对方似乎想让他松开手里握着的东西时,他突然又皱起眉头,不满地挣动起来。那人动作停了一下,像是拿他没办法,最终选了个折中的办法,把另一头的病床推过来,两张合并成一张,如此,江阳终于肯安安静静躺下。再次醒来,已经是不知道多少个小时之后,江阳感觉自己似乎是睡了很久,但身体上却仍然有着无尽的疲倦,就好像被强制超负荷工作了太久,他全身的每一块肌肉和骨头都在以酸累乏痛来向他发起抗议。江阳费力地睁开眼时,想的不是辨别确认现在的位置和处境,而是先转头,看向自己手里握着的东西,就好像恶龙醒来后第一件事是先确认自己的财宝还在不在。还在,陆时鸣安静地躺在他身旁,两张合并的病床很宽大,但江阳基本一半身体都睡在陆时鸣这张上,距离近得可以感觉到对方每一次呼吸时胸膛微微的起伏。江阳静静地看着陆时鸣,专注得好像他眼里只看得见对方,直到另一侧某人发来不满的抗议,江阳才注意到,原来房间里还有别人。“没死,别看了,不如看看我吧,我还坐在这儿呢。”胡瀚予抱着手臂坐在陪护凳上,抱怨连天。江阳费劲地挪了下脑袋,转到胡瀚予这边,惊奇道:“胡老师,你在啊?”“是啊,是不是很意外?”胡瀚予翻了个白眼,“不光在,前不久还被人打了一顿,咬了一口。”“谁啊?”江阳说,“为什么打你?”“为什么?因为我想拦住他不让他伤没好就下床乱跑,他就直接对我拳打脚踢,你说这个人可不可恶?”胡瀚予说。“那确实是很可恶。”江阳点评。“更可恶的是他醒来后还一脸天真地问我打我的是谁,想装失忆把账赖掉,太过分了。”胡瀚予愤慨道。“呃……”江阳从中听出了些许的含沙射影,他弱弱地说,“你说的是我吗……?”“我打你了……?不会吧?”江阳完全不记得这件事呢。“你当然不记得了,你眼里只有你的陆老师,哪里看得见房间里还有我一个被你无辜殴打的大活狐狸呢。”胡瀚予白眼要翻上天了。江阳:“……对不起。”他还是不记得,但他决定先道歉。“哼,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但你得让你家长负责,回头你记得让陆时鸣多给我点报酬,原本说好的好处得再往上翻一番。”胡瀚予图穷匕见。“哦……”江阳说。“你那是什么表情?觉得我是在碰瓷骗你?”胡瀚予眯着眼。江阳没说话,但他就是那么想的,毕竟,他脾气一向那么好,怎么会因为这样的原因动手打人呢?“当然会了,不光会,你还很敢呢。”胡瀚予仿佛能猜到江阳在想什么,冷笑道,“知不知道你是怎么到这儿的?”江阳摇头,他的记忆仍停留在凤凰冢中那似乎没有边际的黑暗中,他甚至连自己有没有找到出口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一直走一直走,不敢停下。“昨天半夜你们从妖狱中出来,被传送到了表世界的一处荒野山林里,当地万象局监测到空间出口打开的波动,以为是荒神众的人,就立刻联系缉妖司过去搜捕,结果荒神众没找到,倒找到你和陆时鸣,你当时背着他,据说是谁都不让靠近,谁靠近就攻击谁,最后是靠麻药和法术把你放倒的。”胡瀚予说,“然后到医院也不老实,醒来后又打我一顿,江阳小朋友,你干的丰功伟绩,还要再帮你回忆一下吗?”江阳不敢说话,他一面觉得自己不会干这种事情,一面又模模糊糊的,被胡瀚予唤起了点朦胧的印象,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你受伤了吗?”江阳心虚地说。“没有,被你伤到我在妖界还混不混了?不过你咬我那一口是真狠啊,差点就被你咬中了。”胡瀚予说着突然凑近江阳一些,像是想仔细观察对方,“其实说你有妖族血统,我一直不怎么信,现在看来倒很可能是真的,你之前那模样,凶得跟个狼崽一样,不,一般的狼崽都没你凶。”江阳讪讪地笑笑。“笑什么笑,你以为你可爱就不用负责了吗?账我是一定要算的,等陆时鸣醒了,别忘了让他给我赔偿。”胡瀚予强调。江阳一边应下,一边问:“老师什么时候能醒?”“谁知道?”胡瀚予耸肩,“他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也从来没人研究过凤凰的恢复能力,不过反正死不了,你慢慢等着吧。”“嗯。”江阳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最让他恐慌的莫过于陆时鸣的离开,而现在人就在他旁边,他只是需要再多等待些时间。“说起来,你当时不是在学校吗?怎么落到洛景手里的?你们在妖狱里到底遭遇了什么?陆时鸣这么重的伤哪来的?你们又是怎么从妖狱中离开的?”胡瀚予问了一连串问题。江阳大致讲了讲他被洛景劫持的经过,又讲了讲妖狱中陆时鸣的杀心失控,自己唤醒他的过程,以及最后陆时鸣为了救他,以濒死之身进入凤凰冢,几乎就要重新涅的事。“凤凰冢啊……”胡瀚予显然也知道凤凰涅的真正性质,他仰靠在椅背上,看着江阳的眼神现出些微的沉思,“你竟然能从凤凰冢中出来,而且还带着陆时鸣一起,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说着捏了江阳一下,又在江阳脸上和胳膊腿上按了一遍,像是想看看这具人类身体到底有什么特异之处。“唔……”江阳揉着被捏到变形的脸,说,“因为老师把他的始凤翎给我了嘛。”他侧过头,把右耳上的羽坠给胡瀚予看。“就是这个指引我找到出口的,并且也一直在虚无风中保护我。”江阳说。“就这样吗?”胡瀚予像是在问江阳,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江阳一会儿,没再深究这个问题。“我还有些事情,过会儿回来给你带饭,你要吃什么在手机上告诉我。”胡瀚予站起身。“好。”江阳应道。在胡瀚予离开病房后,房间里只剩他和陆时鸣两人。江阳重新躺下,他侧头看着陆时鸣,过了会儿突然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胸口,像是觉得这样不够清晰,他又把脑袋凑过去,贴在对方的胸前,静静听着那规律的跳动声,这让他的心变得无比的平和。第150章 苏醒江阳又睡了一觉,等他再次睡醒,胡瀚予已经带着打包好的盒饭回来了。江阳把病床上的小桌板支起来,盘着腿吃盒饭,吃的第一口,他就认出,这盒饭绝不是外面买的。“胡老师,你自己做的饭啊?”江阳惊奇道。“当然。”胡瀚予邀功说,“我可是忙完事情专程去买菜现做的,紧赶慢赶才赶过来。”“胡老师你很忙吗?不用专程现做的,在外面店里买点外卖就可以了,或者我自己买。”江阳说。“能买的话我当然直接就买现成的了。”胡瀚予嘟囔了一句,瞥了眼江阳旁边仍昏睡着的某人。严格意义上来说,江阳的托管期还没有结束,他这时候用外卖糊弄事,等陆时鸣醒来,就不是他找陆时鸣要账,是陆时鸣找他算账了。“算了,反正也忙完了,剩下的事也不归我管,我现在只要管你就好了。”胡瀚予往后仰靠在椅背上,重新变回了平素慵懒的神态。“到底是什么事啊?”江阳问。肯定不是追捕荒神众,处理这次袭击的善后相关工作之类的事,毕竟胡瀚予一不是缉妖师,二不归属于万象局,只是个受聘教书的老师,他肯在洛景袭击时出手,就已经算是见义勇为了。但胡瀚予的回答出乎江阳意料,他说:“帮万象局调查点事情。”“什么事情?”江阳愈发好奇了。“跟你有点关系。”胡瀚予看了眼江阳,“记不记得狄明?”江阳点头,他当然记得,当时就是狄明挟持了他,将他从学校带到了缉妖司那边,最终落入洛景手中。不过江阳并不怪对方,毕竟狄明也只是被幻术控制的,所做的这一切非他本愿。“海妖能够在自身并不在燕京的情况下,远程发动幻术,操控学生绘制传送法阵,一开始我就觉得这里有点奇怪。”胡瀚予分析说,“记不记得我在课上讲过的,幻术释放是需要介质的,声音,瞳术,或者某种特异的图腾,诸如此类,反正一定是要有个触发点,但当时学生们被操控时,并没有这个触发点。”“而且在之后,我已经将校园内所有学生的幻术都解除,这个叫狄明的学生又一次被控制,这是本不该发生的。”所以胡瀚予才将江阳留在学校,在当时的情境下,明显学校是更安全的。可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而且是接连两次,胡瀚予在幻术上的造诣无疑是很高的,他对幻术理论的理解也基本不会出错,就像其他在某方面有很高造诣的人一样,他有一种不太明显的自傲,骤然出错时,他并不会质疑否定自己,而是想要去弄清楚一切的原委,证明自己并没有错。因此,胡瀚予出乎江阳意料,也违背了自己平素行事风格,在没有任何好处的情况下,出手协助万象局调查此事。“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江阳看胡瀚予一副已经有所了悟的悠闲样子。“很简单,因为那根本不是幻术,而是一种诅咒。”胡瀚予竖起食指晃了晃,“听说过人鱼血没有?有一种说法是,饮下人鱼血的人,就可以得到人鱼长生不老的寿命,这种说法纯属胡说八道,但还有另一种说法,现在看倒很可能是真的,人鱼血其实是一种诅咒,饮下人鱼血,便会成为为对方任意驱策的傀儡。”“所以大家是中了诅咒?”江阳心想只需要一滴血就可以让任何人变成自己任意驱策的傀儡,洛景的可怕程度似乎又加深了一点,他同时忍不住回忆,自己有没有误食过洛景的血液。“不。”胡瀚予却说,“海妖的数量是极其稀少的,甚至一度被以为是已经灭绝的种族,同时因为他们基本都只在深海中活动,所以我们这些陆上的种族,还有缉妖司流传下来的古籍,对海妖的能力了解得其实都很少,目前来说,我们并不知道这种诅咒释放的方式,但我想绝对不是单单饮下血液就可以,其过程中一定需要某种复杂的施术方式,且海妖也肯定不是可以随意无限制使用的,不然凭这种诅咒的可怕程度,既能悄无声息的隐匿,又能无视距离远程控制,海妖的危险评级还得再往上翻一番,整个缉妖司恐怕早都沦为海妖手中的玩具了。”“我想所有受控的学生中,应该只有狄明是中了诅咒,其他学生中的只是单纯的幻术,记不记得一开始学生出现异状时,也是从狄明最先开始,想来海妖是以狄明为法术触发的中继点,借由他身上的诅咒之力,启动了隐藏于其他学生身上的幻术。”原来如此。江阳听完似乎又安心了一点,他问道:“那狄明怎么样了?诅咒解除了吗?”“没有,哪那么容易?”胡瀚予耸肩,“你还没学过诅咒相关的知识吧?诅咒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禁咒,使用时施术者往往也要付出一定代价,所以解除也是相当困难的,一般就两种方法,一施术者自己解除,二施术者死亡。”让洛景自己解除诅咒,绝无可能,杀死洛景,可能性也没比上一个高多少,江阳担心地说:“这两个办法都行不通吧?那怎么办?”“没办法,只能暂时先限制他的行动,因为没人知道,海妖什么时候会再操控他做些什么。”胡瀚予说。“是要把他关起来的意思吗……?”江阳突然觉得有些难过,设身处地的想,如果是他莫名其妙地中了这样的诅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控,做些伤害别人的事,还要被关起来,他一定是又难过又害怕的。“目前是,之后可能会给他戴上某种可以随时控制住他的禁制,就有点像是紧箍咒吧,不会一直关着他,但一定会找人专门看着他,防止他失控。”胡瀚予看到江阳低落的神情,又说,“但我觉得海妖应该不会再控制他,这种被看管起来的傀儡没有再利用的价值,真正危险的,是还没有暴露出的那些。”“什么意思?”江阳抬起头,他突然想起什么,“你是说缉妖司和万象局内部仍然有其他中诅咒的人?”“显而易见,海妖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袭击后全身而退,且总是能精准地抓住缉妖司防守的薄弱点和时间,说没有内鬼才没人信吧。”胡瀚予讲了讲他在协助调查时有意无意听到的一些情报,“听说他们早就开始自查了,这回燕京防守那么空虚,缉妖司主力几乎都不在,好像也是他们在外面钓鱼布局,只是他们棋差一着,没想到海妖可以直接通过诅咒打开连接燕京的传送阵,大胆到带着荒神众直接突袭本部,差点被人偷了老家,不过人族也不算太糊涂,还是留了一手的,燕京这边仍然有海妖不知道的防护布置,因而最后才能及时突破封锁赶回,没有让损失进一步扩大。”“那内鬼找到了吗?”江阳问。“似乎是查出了两个,至于有没有更多的,谁知道呢?让那些人类烦恼去吧。”胡瀚予懒洋洋地翘起腿,他会协助万象局调查,也不过是因为他自己想要弄清楚洛景控制学生的方法,如今真相大白了,他自然是懒得再过问这些事,毕竟他从来都不算是万象局的人。江阳听完后也没有再说什么,这些事对他来说太复杂了,也不是他该管的,听一耳朵就罢,他目前最主要的事还是好好养伤,以及等着陆时鸣醒来。江阳的伤势不重,有一些轻微的烫伤和磕碰伤,然后就是体力过度消耗后的酸痛,在医院养了三天,便差不多都好了。这三天里,江阳相熟的好友们陆续都来探望过他,还有狄明,狄明在清醒知道自己做的事后,似乎很愧疚,他仍然被限制着行动,而且缉妖司那边也怕他见到江阳后,洛景再一次操控他做些什么,因而他没有亲自过来探病,只是在手机上,跟江阳发了一封长长的道歉信。江阳直白地说了自己的想法,他从来不怪对方,而且还安慰了一下狄明,虽然这点安慰,对于狄明的处境来说,没有任何实际的作用。除了这些事情,江阳这些天里最为关注的,自然还是陆时鸣,他每天,不,每时每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等陆时鸣醒来,伤好了也不出院,仍然把病床拼到一起,夜里睡在陆时鸣旁边,日夜候着,但陆时鸣就是一直不醒,明明他的呼吸越来越平稳,脉搏也越来越有力,可他就是安安静静地沉睡,犹如故事中一睡不起的睡美人。这让江阳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心重新浮现出一股担忧,陆时鸣虽然没死,但不会变成植物人,不对,植物凤凰了吧?他把这种担忧跟胡瀚予说了后,胡瀚予对此的回复是:“不可能,凤凰的涅是一种劫数,他既然能从凤凰冢中出来,虽然不是用正常的方法,但这一劫也已经过了,醒来只是时间问题。”说是这么说,但这个时间是多久呢?江阳心道不会让自己等个几十几百年吧?那不是跟在凤凰冢中涅沉睡也没什么差别了吗?对于这一点,胡瀚予就也说不清了,凤凰这种独一无二的神兽,他的身体恢复情况大概只有他自己本人知道。住院的第四天,中秋节,这是陆时鸣原本说的最迟回来的日期,可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他人倒是回来了,灵魂却仍然沉睡着,不知何时才会醒来。江阳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皎洁的年年如一的圆月,想到去年的今天,他跟陆时鸣一起在天工乐园玩了一天,回家后又一起做月饼,点点滴滴,甚至那几个被自己包坏的丑月饼的模样,似乎还清晰地浮于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