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林没答,只说:“你想见他吗?”“可以吗?!”江阳激动到直接站了起来。“可以。”魏长林笑了笑,站起身带路说,“跟我走吧。”江阳赶紧跟上去。魏长林带着江阳来到行政楼的顶层,这一层不对学生开放,甚至也不对大部分老师开放,江阳是第一次来这里,他被魏长林带着来到其中一间房间,看到地面的传送阵法时,他这才发觉,原来他们学校也是有传送点的。江阳也不问这传送阵是通向哪里,直接站上去,一阵熟悉的失重感后,眼前已经变成了一片葱郁古老的山林。此地的林木应该已经有相当一段年纪,个个枝繁叶茂,高大耸立,侧耳听时,能隐约听到风吹过林间的簌簌声,溪水流动的哗哗声,还有夹杂于其中的虫叫鸟鸣。这是个远离人烟的世外幽静之地,不光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甚至连手机信号都没有。江阳问说:“老师就在这里闭关吗?”“嗯,还要再往上走一点。”魏长林带着江阳上山,山路崎岖,今天又下着小雨,江阳走得很费劲,需要时不时扶住路边的枝干才没有滑倒,魏长林则背着双手,明明头发花白,年纪比江阳大许多,他却如闲庭信步一般轻松,他还特地放慢了一些步速,跟江阳的步调保持一致。上山路上,魏长林扫过江阳手里那张叠起来一直带着的表格纸,他明明没有看到其中的内容,却又好像对一切都心知肚明,问说:“纪明刚刚跟你说了什么?建议你转专业?”江阳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往山上走着,他“嗯”了一声。“觉得他有点不近人情吧?”魏长林说。“也没有……”江阳低声说,“我确实不适合再在缉妖师专业中学习,严主任说得也没错……”其实这结果比他预想的最坏结果还好了一点,他一度觉得,自己可能会被退学,毕竟失去凤火后,他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不能变成原形,也没有任何妖族特征,不该再以妖院学生的身份待在万象大学读书。魏长林看了他一会儿,说:“其实纪明建议你转专业,不是因为觉得你失去凤火后不够格再做缉妖师,他是担心你的安全。”“你记不记得,一开始我同意你去陆老师家住,纪明他是强烈反对的?”江阳抬起头,他记得这件事,当时严纪明反对了好几次,都被魏长林打断了。“因为那时候,陆老师他的状态是越来越差的,没谁能保证他不会失控,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辞职后就一直在家,基本不跟任何人来往。”魏长林说,“当时同意你过去,是我的一点私心,我觉得陆老师他跟你在一起时,状态也许会改善些,但是这对你其实很危险,你只是个学生,如果陆老师失控了,我们很可能根本赶不及救你,这也是纪明他一再反对的根本原因,他觉得不该让学生涉险。”江阳听得一怔。“甚至这回带你来见陆老师,也是有风险的,陆老师的状态仍然不稳定,不过我觉得,还是让你们见一面的好,你觉得呢?”魏长林说。江阳忙不迭点头,同时说:“老师不会伤害我的。”魏长林笑了笑,又回到先前的话题说:“纪明这个人啊,看着总是很严厉,不近人情,实际上他是个很好很负责的老师,把学生看得比什么都重。你们是不是觉得他好像对妖族的学生有点偏见?对妖族学生格外严厉?”“有一点吧……”江阳说,“不过我能理解。”“理解什么?你觉得他对妖族的严厉是因为他的妹妹,也就是严世辉的母亲的事?”魏长林说,“不是这样的。”“你应该听说过一点,缉妖司抓捕的犯人中,相当大比例的都是妖族,妖族比人族冲动,也更信奉于用武力解决一切,所以他们也更容易犯罪,这不是歧视,而是客观存在的一个事实。”“兽性确实与人性不同,但在我看来,人类更早以前也是兽,只是我们一族开化得更早,学会了用礼仪规矩道德来约束自身,不为本性中的恶所控,而妖族中因为各族习性样貌差异过大,尚没有发展出统一的道德观念,因而罪恶滋生。”“纪明他对妖族学生的严格,不来源于歧视或偏见,而在于为师者的尽责。”魏长林说,“他想要教化他们,用严格的学校规章来约束,教他们懂规矩守礼仪,不让这些学生受本性控制,未来走上歧路。”“他从来不曾歧视妖族,这回你受法术反噬,灵力尽失,这些天里你没看到,我却都看在眼里,他联络了很多医术精湛的大师,也回家咨询过家里的前辈,他为你想了很多办法,只是你跟严世辉的情况不一样,你已经是第二次伤到灵脉,一切确实已经无可挽回,所以,他今天才跟你说转专业的事。”魏长林说,“挺讨厌的是吧,但总要有人说,就像你的伤势,大家应该一直都没敢告诉你吧,也确实是这样,喜事大家抢着说,坏事大家就都不想说,好像谁说了,谁就是把坏事带来的坏人一样,纪明总是当这种不讨好的角色,背地里做了什么不说,只板着一张脸告诉你最后结果。”江阳拿着手里那张转专业申请表,沉默了会儿后,说:“我明白了,校长。”“明白就好,来,我们走快点,快到地方了。”魏长林笑呵呵道。第96章 梦幻浮沤两人加快了速度,又走了十来分钟后,江阳眼前出现了一座威严肃穆的古刹,这深山里竟然有寺庙,寺庙中竟还有人,从打开的寺门中,隐约可见几个穿着灰色僧衣,正在扫洒的和尚。江阳正惊讶时,就见魏长林走上前,跟其中一个扫洒和尚交谈几句,和尚行了个佛礼离开,很快,一个身披袈裟主持模样的老和尚过来了。“这是慧念大师。”魏长林跟江阳介绍了一句,他跟慧念大师似乎是旧识,两人寒暄几句后,慧念便带路引着他们往后院走。“陆老师闭关的地方在明王殿,那里僧人们是不去的,你得自己进去了。”来到一处被院墙隔开,离前院很远的偏僻大殿时,魏长林说。江阳点点头,推开院门,独自走了进去。别院很大,进去后他又走了一段路,才隐约看见大殿的正门,他同时看见的,还有正站在殿门前的陆时鸣。陆时鸣穿的不是江阳寻常见到的现代装扮,在这历史不知几何的深山古刹中,他也换上了一身宽袍广袖的古式墨色长衫,右手戴着那串名为无垢菩提的念珠,他此刻站在庄严肃穆的明王殿前,手指轻轻拨动珠串,入神地看着屋檐上落下的雨滴。似乎是也注意到了他,陆时鸣微微侧头,视线从雨滴上移到江阳这边。四目相对,江阳脚步停了一下,明明只分开了一周多一点,但他却感觉好像分开了好久好久,乃至于再次重逢时,他竟然有些近乡情怯,但在下一刻,这丝情怯又被另一种情绪冲散,他踩着积于地面的雨水,飞速地朝那边跑去。“老师!”他扑进陆时鸣怀里,紧紧抱住。“嗯。”陆时鸣拥住他,轻轻应了一声。他由着江阳抱了一会儿,又拉开距离,观察江阳的气色和伤情,问说:“怎么过来了?”“校长同意我来的,而且我自己也想来。”江阳松开了陆时鸣的腰,手却还拽着陆时鸣不放,像是害怕对方不见了一样。“进屋说。”陆时鸣感觉到江阳的手指有点凉,应该是淋雨所致,于是他带着江阳进入殿中。大殿很空旷,没有威严庄重的佛像,只有挂满四周的帘幕一样的经幡,和满屋的烛台。陆时鸣进殿时随意一拂袖,四周的烛台便“呼”一下燃起,他带着江阳来到烛台的中央,那唯一的蒲团的位置,让江阳坐下后,又伸手一拂江阳的头发,他被打湿的发顶和衣衫便立刻变得干燥清爽,身体也暖和起来。陆时鸣在江阳对面坐下,他先看了下江阳左手的刀伤,确认有好好医治伤口已经在愈合后,他又搭上江阳的经脉,仔细查看了一番。陆时鸣在安静诊脉时,江阳便坐在蒲团上,东张西望,他看到四周烛台晃动的火光,经幡在风中摆动,与屋外院中的古树一起,发出的声响,许是到了每日礼佛的时间,坐在这里仔细去听,还能听到前院僧人们隐隐约约的诵经声。这里确实十分僻静,且风景优美,偶尔来放空一下,也是不错的休闲,但这个关键前提是偶尔。“老师,你之前就住在这里,住了四十年吗?”江阳轻声问。“嗯。”陆时鸣像是并不意外江阳知道了他的过去,仍专注地垂眸搭脉。“很孤单吧……”江阳难过地说。他一想到陆时鸣为了压制杀心,在这里苦修了四十年,就抑制不住地难过,四十年啊,对于普通的人类而言,半生都已经过去了,而这样长的时间里,陆时鸣就一个人待在这样清冷孤寂的地方。陆时鸣听出江阳语气中的不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没有,我以前也都是一个人在山中独居,并不常跟人来往,有时候几十上百年都不会见到任何人,也不会跟人说话,只是四十年而已,我那时候并不觉得孤单。”江阳想到陆时鸣是古荒神族,而且凤凰似乎本身就是性情孤傲喜欢独处的种族,也许确实不能套以人类的思维评判,就像人类也无法理解鱼儿喜欢住在水中,这古刹中独居的四十年,对陆时鸣来说,或许并不算多难熬。但独居是独居,这四十年中,陆时鸣同时承受着的,却还有杀心的折磨。江阳的视线移到陆时鸣右手那串念珠上,他突然注意到,其中一颗珠子,上面好像有隐约的裂纹。他赶紧凑近端详了一番,果然看到最上方那颗珠子上,有一道细细的裂纹,不明显,但确实存在。江阳惊慌地抬起头:“老、老师,这个珠子好像坏了……”“嗯。”陆时鸣轻描淡写,“有一点损坏,不要紧,还能用。”怎么可能不要紧啊?!那道裂纹直接贯穿了珠身上镌刻着的符文,即便江阳对法宝原理不太精通,也知道这种损伤肯定是会影响法宝的,就算还能使用,效果也会打折扣。“……是因为八天前的事吗?”江阳想到陆时鸣迎战禺疆时,念珠的禁制被刹那冲破的那一幕,肯定就是那时候弄坏的了。陆时鸣没否认,只说:“没关系,无垢菩提对我的效果本来就不大。”江阳摸着那颗有裂纹的珠子,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低低说:“老师,对不起……”“这回又是为什么道歉?”陆时鸣托着江阳的下巴,让他把头抬起来。“你每次引动煞气都是因为我……”江阳愧疚到几乎要哭出来,第一回是因为他没有好好听话擅自跑去了南街惹得陆时鸣生气,后面两次则都是为了救他,甚至最后这次还直接把能压制杀心的法宝弄坏了。“不是。”陆时鸣顿了顿,才说,“跟你没什么关系,禺疆和洛景找的是我,选择怎样做的也是我。”那时的情况虽然十分危急,但陆时鸣其实不是一定要出手,禺疆是跟他同一阶层的古神没错,却刚刚从沉眠中醒来,力量并不完全,魏长林他们加上缉妖司的人手,未必不能与之一战,陆时鸣也可以在旁稍微施以援手,在安全的范围内动用一点力量,而不是像那样,直接冲破无垢菩提的封禁,变幻回力量最盛的原形。说到底,他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杀意和怒火。想到那怒火的来源,陆时鸣托着江阳下巴的手指无意识摩挲了一下对方的脸颊,下一刻他又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松开手,转移话题说:“这几天有人照顾你吗?”“嗯。”江阳点了下头,虽然心里还是很愧疚难受,但他先把这些情绪放到一边,回答说,“齐云学长在照顾我,每天都来医院。”虽然很多时候,他就是坐在陪护凳上玩手机,从江阳可以自由下床活动后,就没怎么指望过齐云,毕竟他实在是不怎么会照顾人,包括但不限于给江阳倒很烫的水,买病人不能吃的水果,在江阳昏昏欲睡时,自以为勤劳地打扫卫生发出很大的动静。“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陆时鸣又问。“没有了。”江阳摇头,为了让陆时鸣放心,他又补充说,“一开始胸口总是有点闷痛,但是医生给我开了药,我每天都有按时喝,现在已经不疼了,再过一两天就能出院了。”他还拿出手机,给陆时鸣看那些他每天都在发,陆时鸣却一直没有收到的聊天记录,这记录了江阳每一天的恢复情况。陆时鸣对着江阳的手机,仔细地看过一遍,跟他刚才搭脉时感觉到的结果是一致的,身体上的伤,江阳确实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只不过……“医生有说你灵脉的事吗?”陆时鸣问。“没有直接告诉我,不过……”江阳沉默着没有说下去。陆时鸣也没有再问。“老师,你要在这里闭关多久啊?”江阳换了个话题说。“还要一段时间。”陆时鸣说,“稳定下来的话,我会尽快回去。”“也不用那么赶,老师你不要急,慢慢来,修行时不要出了岔子。”江阳连忙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陆时鸣“嗯”了一声,答应下来。江阳安下心,同时又有点失落,陆时鸣的一段时间是多长的一段呢?听起来不算特别长,可四十年的避世修行,对陆时鸣的整个生命长度来说也不算很长,对江阳来说却是很长很长了,他接下来应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见不到陆时鸣了。江阳越想越失落,也越发不舍得分开,他问说:“老师,我可以在这里呆一天吗?”没等陆时鸣回答,他又赶紧补充说:“就一天!一晚上!我陪你在这里待一晚,明早就走!”像是生怕被拒绝一样,他拽住陆时鸣的袖子,轻轻晃了晃。陆时鸣已经到了嘴边的拒绝的话于是又咽了回去,轻叹一声说:“好吧。”“那我去跟校长说一声!”江阳立刻站起身,冒着雨就跑了出去,片刻后又踩着水跑回来,带着一个新的蒲团。等陆时鸣帮他烘干身上的雨水后,他便把这个蒲团摆到陆时鸣旁边,说:“老师,你继续修行吧,不用管我。”然后,他就学着跟陆时鸣一起盘膝坐在殿中,闭目打坐。陆时鸣看了他一会儿,帮江阳整理了一下压在屁股底下的衣角,然后便也拢起袖子,坐在这满室的烛火中间,入定冥想。只是,他这回却不像往常那样专注,他不自觉地关注身边的动静,从那的声响中判断,江阳此刻在做什么。江阳从来没打坐修行过,也根本就坐不住,他装模作样坐了一会儿,就觉得这里痒那里麻,抓抓挠挠,又掏出手机,但没信号上不了网,手机能玩的也不多,于是摆弄一会儿又放回去,再装作模样地坐一会儿后,又摸出手机开一眼,如此反复,他几乎就没安静坐着超过十分钟。在江阳正敲着自己坐麻了的腿时,陆时鸣睁开眼说:“回去吧。”江阳动作一顿,立刻摆正姿势,正襟危坐说:“老师,我会安静一点的,保证不乱动了!”陆时鸣摇头:“山里没有什么吃的,这里也没有睡觉的地方。”“这里不是有僧人吗?他们应该有斋饭吧,我随便吃点就行了,睡觉也不要紧,这里那么多地方,我可以睡地板。”像是生怕被赶走,江阳忙不迭说,“而且校长已经走了,我跟他说了明天才回去的,他也明天才来接我,我现在走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