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辗转反侧了一阵,江阳忍不住拿起手机给陆时鸣发了条消息:“老师,你睡了吗?”“没有。”陆时鸣很快回道,“睡不着?”“有点……”江阳说。陆时鸣没有再回他,但过了会儿后,江阳的屋外响起脚步声,陆时鸣走进来,到江阳床边坐下。“在担心胡瀚予?”他问。“嗯……”江阳也坐起来,靠着床板说,“老师,季主任怎么样了?”“没有生命危险。”陆时鸣说。没有生命危险,但恐怕伤得也不轻,江阳攥着被子,低低道:“缉妖司会通缉胡老师吗?”伤人行凶,夜闯缉妖司,每一项都是不轻的罪名。“不知道,他们还未做出决定。”陆时鸣微垂眉目,把江阳攥着被子的手轻轻掰开,握在自己手里。“那老师你知道胡老师到底为什么今夜会突然这样吗?”江阳又问。“嗯,知道了一点。”陆时鸣淡淡道,“因为麒麟甲。”“麒麟甲?”江阳听得一怔,“那不是很早前就丢失了吗?”“对于妖族来说,麒麟甲很早前就丢失了,但对于人族,麒麟甲从未丢失过。”陆时鸣说。“意思是……”江阳又是一怔,“麒麟甲其实一直在缉妖司手里?为什么?麒麟甲不是在青丘中丢失的吗?当时青丘中又没有缉妖司的人……”说到这个“人”字时,江阳停住了,他意识到了,那个在麒麟甲失窃一事中全程在场且曾被深度怀疑过的人类,沈清序。“沈清序是缉妖司的人?”江阳说,“他是缉妖司派来的间谍?”“其中内情我并不知晓,缉妖司或是万象局,目前也并未给我交代,但我想,八九不离十,根据人类的史料,大约六百年前,人间刚刚经历过一场动荡,缉妖司依托于政权存在,人间战乱时,缉妖司的实力也总会大减,战乱平息后他们尚未恢复往日的实力,但妖族那边却是横空出世了一名能统御万兽的兽王,因此心生忌惮而做些什么也是情理之中。”陆时鸣抬眸看着江阳,像是想看看对方对此事的反应。江阳低着头,他能想明白缉妖司这样做的原因,依过去人与妖紧张的关系,不提防妖族放任对方做大才是不合理,对所有可能会受到妖族侵害的平民百姓不负责的,毕竟缉妖司一开始就是为了保护人类设立的,妖族的利益或感受从不在他们的考量范围。“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江阳沉默了会儿后问。“很少。”陆时鸣说,“这件事一定是只在缉妖司的人族内部高层间流传的机密,具体有多少人知道目前不清楚,但每一任缉妖司的司长,一定是知情的。”过去的缉妖司就是里世界最大的官方机构了,但现在最大的机构其实是万象局,缉妖司只是下属的一个部门,过去的缉妖司司长其实对应眼下的万象局局长,所以……“校长他也知道是吗?”江阳闷闷道,“可他也没有说……”“你觉得他做得不对吗?”陆时鸣问他。“我、我不知道……”江阳说,“我其实能够理解校长他们的做法,他们应该是在接手缉妖司时才意外知道了这桩往事,摆在他们面前的选择也无非就是两个,主动向妖族坦白错误归还麒麟甲,或是像历任前辈一样,继续隐瞒。”“前者固然很光明磊落,无愧道义,但妖族这边会因为他们的坦诚而原谅他们吗?”江阳以这段时间自己对人妖两族关系的认知来推断说,“不会的,人与妖之间必然会爆发出一场大争端,这与魏校长他们当初想化解人妖两族的干戈和平共处的初衷是背道而驰的,而且说到底,这件事是过去的缉妖司做的,几百年了,人都早已经不是同样的人,缉妖司也在历朝历代中经过很多次的解体和重构,校长他们没有参与这件事,并不需要为此事负什么责任,若非他们意外知道了这桩机密,根本就与此事毫无瓜葛,那为什么又要让他们这代人来承担此事的后果呢?”“不如继续瞒下去,装作不知,反正这本也与他们无关,这是更有利更轻松的选择,如果是我的话……”江阳沉默了一阵说,“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如果代入当时的情境,在完全不认识胡老师的情况下,或许我最后也会跟校长一样,选择隐瞒不说。”“嗯,这不是错误,很多事情本也没有对错,只是立场不同。”陆时鸣看着他,“江阳,你喜欢现在的世界吗?如果给你选择,你会更喜欢现在由万象局缉妖司管理的秩序,还是像过去那样,由妖族内部自治。”“也并非全然的依同于过去,这个假设的选择中你有掌控整个妖族的权力。”陆时鸣又补充说,“你可以依自己的想法,依然让妖族与人族贸易来往,交流互通,只是妖族行政治安等一系列事务的治理权,都仍然归于妖族内部,归于你的管理。”“唔,那我是相当于妖王吗?”江阳说。“嗯。”陆时鸣问他,“你想当王吗?”他用的是假设,提问时却又无比认真,就好像江阳此刻的回答,真的会决定什么。“不想吧,我应该当不好这个王。”江阳想了想说。“你会有足够的成长时间,我也会教授辅佐你。”陆时鸣说。“唔,还是算了,感觉当王好麻烦……”江阳说,“而且都21世纪了,为什么还要搞君主制?现在这样民主,人妖共治,不也挺好的。”他说着又有些低落,因为眼下的和平局面,似乎未必能继续维持下去了。“老师。”江阳忐忑地问,“人族和妖族会打起来吗?”“不会。”陆时鸣肯定地答。“可胡老师这回这么生气……”江阳又想到胡瀚予那一刻狰狞愤怒的兽脸,缉妖司这边就算不追究胡瀚予今夜的所为,但胡瀚予恐怕也不会就此罢休,他被欺瞒,被愚弄,被人类设的局弄得背离同族,失去兽王的尊位,整整六百年的时间,他怎么可能会轻易原谅。而且兽族中原本就有一部分激进派,在他们的煽动下,战争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麒麟是仁兽,他留下的麒麟甲选择的主人一定是具有一颗仁心的。”陆时鸣说,“六百年前胡瀚予就因为不想人妖两族起争端而在局势利于妖族一方时选择与人类谈和,他此刻生气也只是一时的,冷静下来后,他不会轻易开战。”“不用担心。”陆时鸣揉揉江阳的脑袋,又替他把被子盖上,“睡觉吧。”“嗯。”江阳乖乖躺下,但陆时鸣起身要走时,江阳却不松开他的手。陆时鸣回头看着他,江阳大半张脸都缩在被子里,只一双眼睛忐忐忑忑地露在外面,小声说:“老师,我想跟你一起睡……”“就今晚。”他补充。陆时鸣垂眸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无奈地松口:“就今晚。”江阳立刻用力点头,同时身体往旁边挪了挪,给陆时鸣让出位置,但等陆时鸣躺上床后,他又立即贴过来,手脚并用地抱着,还用脑袋在陆时鸣怀里蹭了蹭。他嗅着陆时鸣身上清冷幽寂的带着些檀香的气味,感受着陆时鸣比常人略高的温暖体温,在这有些发冷的秋夜里,感觉心神霎时安宁许多。“老师晚安。”江阳说完后,就缩在陆时鸣怀中安心睡觉了,也不管心神即便在得知今夜的巨变时都很平静却被他这么几下搅得开始不安宁的某人。第168章 沈清序胡瀚予夜闯缉妖司袭击季瑜的事在众目睽睽下发生,瞒自然是瞒不住的,仅仅一夜的时间,这件事便在人妖两族间迅速传播和发酵,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多数人仍然不知其中内情,缉妖司或万象局也都尚未对此事做出官方回应,但即便如此,在对整件事全然不了解的情况下,不同的人自然也有不同的偏向,妖族,无论是兽族还是翼族,都天然偏向胡瀚予这边,胡瀚予这位一向与人类为善的前任兽王突然做下这些事,那必然是人类那边先做错了什么。各种风言风语,真真假假的猜测下,一种无形的紧张氛围开始弥漫于两族之间,明面上尚未起大的争端,但很多细枝末节的小事,却在悄无声息间改变,与人类比邻而居,往日碰面会打招呼的妖怪们不再跟人类打招呼,街头偶遇的人族和妖族在擦肩而过时会下意识地避开对方,等等等等。而且就像江阳所担心的那样,学校也不可避免地被这场风波所波及,他第二天来上学时,可以明显感觉到班级内那股异样的气氛。在刚刚分专业,人族与妖族开始一同上课的大一下学期,人族学生与妖族学生总是泾渭分明地分坐在教室两边,但随着大家相处日久,越来越熟悉,互相之间早已没有什么界线不界线,甚至还有人族与妖族谈起了恋爱。但此刻,江阳就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时候,虽然仍有部分妖族人族学生选择坐在一起,就例如宋耀良和冯英,但另外一部分,却都分坐在两边。上课时,也有很多学生心不在焉,或是刷着手机,或是在跟周围的同学说悄悄话,而他们说话的内容,也基本都跟昨夜的变故有关。“缉妖司出通知了。”郎勇突然用胳膊碰了碰身旁的江阳。江阳和王皓一起望过来,悄声问:“什么通知?”“说是对胡老师不予追捕。”郎勇说着他从他大姐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其他的呢?”江阳问。“胡老师为什么会那样做的原因说了吗?”王皓也问。“没有。”郎勇道,“不过我姐听到了一点风声,可能跟麒麟甲有关,说起来,你们觉不觉得昨天胡老师跟季主任交战时,似乎比之前强了许多?也许就是因为他重新拿回了麒麟甲。”“嗯,我也觉得。”王皓点头道,“可为什么麒麟甲会在缉妖司?”“不知道。”郎勇摇头。江阳没有参与这个话题,一来他从陆时鸣那里听来的消息并不是确定的,仅仅是陆时鸣自己的推测,二来他不知道说出来后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是否会让班里这怪异的氛围进一步加剧。“胡老师现在在哪儿知道吗?”江阳插话道。郎勇再次摇头:“缉妖司就昨晚上追了一会儿,后来人就都撤回来了,没人知道胡老师去哪儿了。”“会不会回青丘了?”王皓说。青丘……江阳立刻想到了一个人,他拿出手机给胡幺幺发消息:“你知道胡老师去哪儿了吗?”“不知道,我们族所有狐狸也都在找表叔呢。”胡幺幺很快回说,“学长,你知道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吗?表叔为什么突然袭击了缉妖司?是不是因为之前那桩案子,缉妖司欺负他了?”“唔,我不太清楚……”江阳含糊带过道,他又说,“如果胡老师回了青丘,或者你有胡老师的消息了,可以告诉我一声吗?我就想知道他是不是平安。”“可以啊。”胡幺幺说,“那学长你有表叔的消息了也告诉我,我们保持联络。”“好。”江阳答应下来。上午这段几乎没什么人在认真听课的课程时间结束后,江阳离开学校,正要往家走,却突然收到陆时鸣的消息,说是在万象局有点事情,中午赶不及回去,让他先在食堂吃。江阳立刻想到万象局那边应该是要就麒麟甲一事来给陆时鸣交代了,虽说麒麟甲一事只跟兽族有关,但万象局缉妖司对兽族的态度,也代表了他们会对翼族水族采取的态度,毕竟在人类眼里,非人的这些都统称为妖,并没有什么差别,而翼族以凤凰为尊,给陆时鸣交代,也即给翼族交代。兽族与人族的关系已经如此紧张,以洛景为代表的水族又一向跟人族是敌对的关系,陆时鸣的站队就至关重要,今日的谈话很可能会决定人妖两族日后的关系走向,但江阳突然又想到昨夜陆时鸣问他的问题,或许今日万象局给出什么样的交代已经不重要了,陆时鸣其实已经有了答案。江阳走回学校去食堂吃饭,王皓和郎勇在这段时间已经吃过了,他一个人打饭时,被人从后面拍了下,齐云说:“学弟,一个人来吃饭啊?一起?”“好。”江阳注意到林子真也在旁边,他跟着他们来到食堂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没等他问,齐云就先说:“学弟,你知道昨晚的事吗?听说你又正好在现场?”“呃……”江阳心道这个“又”字好像每回出事他都在一样,他很想反驳,但他好像确实也基本都在,于是老实承认说,“其实我就是想去探望一下胡老师的……”他还特地背了一包点心,属实没想到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他那包特地给胡瀚予留的点心,也终究没有送出去。“你在溜进教师公寓的时候,有在他房间发现什么异样吗?”齐云问说。“好像没有吧……”江阳回忆了一番后说,“我们注意到阳台上的脚印后就追出去了,没太关注房间内。”“你为什么问这个?”江阳问完后好像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是了,昨夜的变故太突然,他差点忘了一个很关键的疑点,胡瀚予为什么会突然在半夜潜入缉妖司呢?明明麒麟甲在缉妖司的事之前他全然不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或什么人,引起了他的疑心,他才会前去察看,并最终因真相而勃然大怒。“你们怀疑昨夜有人去见过胡老师?是洛景吗?”江阳推测,似乎也只能是他了,挑破这件事,离间人族与兽族,对洛景是最有利的,这意味着他下次袭击缉妖司时,不会再有这么一个幻术高手来与其作对,而且在逻辑上,似乎也只有前不久短暂占领过缉妖司的洛景可能会知晓这桩即便在缉妖司内部都鲜为人知的机密。“唔,缉妖司那边没找到什么直接证据,但我们觉得很大的概率是他,之前那个什么狐妖吸人精气案,搞不好也是他搞出来栽赃离间的。”齐云说。“很有可能。”江阳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只有洛景有动机也有能力来做下这一切。“对了,你们知道麒麟甲的事?”他又问道,虽然齐云方才没有直接提及,但话里话外,似乎都对这件事的内情很了解。“也是今早才从我师父那知道。”齐云看了林子真一眼,“能说吗?”“你决定。”林子真安静吃饭。“那说吧,反正陆老师肯定也会告诉你的。”齐云用了个隔音的法术,方才开口说,“你对这件事了解多少?”“大概就是知道沈清序是缉妖司派来窃取麒麟甲和离间兽族的。”江阳讲了讲他知道的那些。“怎么说呢,实际过程看起来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但又有些细微的差距,可能看起来很像是我们人族这边的狡辩洗白吧。”齐云说,“沈清序这个人确实是缉妖司派去的卧底,他不是什么书生,他一直都隶属于缉妖司,而且法术造诣非同一般,极有天赋,差不多就类同于季主任吧,是可以当成缉妖司下一任接班人培养的,这样的青年才俊,一开始,缉妖司是没想派他去当什么卧底的,也压根没想去窃取麒麟甲或离间兽族,学弟你可能不信,但留下来的那些司里的记录档案确实也就是这样,因为那个年代的兽族势力虽然强,却愿意主动谈和,缉妖司对他们有忌惮,但也不想轻易打破这样的和平,派个卧底搞事,成功则已,失败了代价太大了,兽族一定会跟人族开战的,死伤将难以预计。”江阳愣了下:“那之后为什么又变了?”“是沈清序主动请缨,派卧底这个计划一开始就是他提出来的。”齐云说,“他其实反复提过好多次,但当时缉妖司的司长是个比较保守的人,不太愿意冒着与兽族交恶开战的风险来做这件事,是沈清序劝说数次之后,他才松口。”“但他同意的也只是让沈清序前去接近胡瀚予,打探了解胡瀚予的性格和态度,缉妖司这边对这位横空出世的兽王了解得很少,因此对兽族谈和的诚意也有所怀疑,这位兽王到底是真的不喜争端想谈和,还是想等到人族再一次战乱,再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人间拿下呢?他们想要弄清楚这个问题,这也将决定他们日后与兽族来往的态度和策略。”“现在我们都知道胡老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可那时的缉妖司不知道,他们从成功接近胡瀚予潜入青丘的沈清序口中得知的胡瀚予,是个有几分像人却依然兽性难改的危险兽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即便一时愿意谈和,迟早也会成为人族的一大祸患,必须尽早解决。”“那段时间,沈清序给缉妖司的每一封密信上,几乎都在叙说胡瀚予的危险,以及劝说司里尽快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但我前面也说了,那一任司长是个保守的人,他犹豫斟酌了很久,都没能做出决定,而在尚未得到司里授意的情况下,沈清序选择了先斩后奏。”江阳听到这里又是一愣:“沈清序窃取麒麟甲的事,缉妖司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