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墓林

天完全黑了下去,傍晚朝霞出现的那会儿晴了半小时不到,这阵又阴下来,灰黑的云压在半空,偶尔亮光一闪,细听有隆隆的雷声。

江城的雨季快到了。

许温阳在书房看了几个合同,良久,闭目捏捏眉心。

他眼前倏地现出白日里牌桌上,谭郁川眼底的那抹笑,心里像堵着什么。

陶绮言回来不足两月,他细想谭郁川之前的端倪,猛然记起也是一个多月前,他在办公室和谭郁川正谈着对青岚至关重要的一场并购案,法务部经理就在旁,他哥只是垂眸看了眼手机消息,整个人就完全僵住。

定了两秒后突兀站起,长腿迈了两步才想起手机还在桌上,又返身回来拿。

他问怎么了,谭郁川声音甩在后面,人早就疾走出去。

“不管了,冷那边几天再说。”

不管?!不管的是什么?许温阳根本没反应过来。

他哪见过谭郁川如此,他脸上那时出现的恍然和狂喜一闪而过,对比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时已经算得上失态。

法务部经理更是慌张,他以为是方案让谭总不满,直接摔案离去,“许…许总,谭总这是……”

许温阳皱了皱眉,他在那时已经有了预感。

一周后约对家公司把项目重新放到桌案上来谈的时候,谭郁川早就判若两人。

许温阳偶尔在侧同他应酬,一次次见他都比上一次多了几分血肉。

突然卷起一道雷声,轰然作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许温阳望望窗外,阴沉沉的,灰黑色像是墓群里古木接连成片的枝干。

陶绮言走后第一年,也是夏季,只不过是盛夏、伏天,空气闷热,多日不下一滴雨,高柏的细叶比如今更加油亮,接近墨绿。

他记不起是几月几号,那时他刚出差回来,同谭郁川见了一位法国来的大客户,吃过饭刚把人送上车,谭郁川就脸色苍白地撞在门后。

许温阳赶紧搀扶,想把人送到医院,谭郁川在副驾驶笑笑,一手捂着胃,一手给他指路,涔涔冷汗把黑色衬衫的领口都打透了。

他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期间谭郁川的胃口疼得一阵一阵,车里没药,都被他咬牙忍过去。

许温阳看着他额上青筋暴突,面上还带着笑,心惊肉跳,却不敢贸然把他带到医院。

他数次张口想问,最后只说:“哥,你瘦了好多。”

谭郁川嘴角勾起毫无意味的弧度,盯着眼前虚空中的一点,不知在想什么。

车停在一处矮山下,谭郁川下车,步伐还是很稳当。

许温阳开门下去,看见他抬手,说:“我自己去,你在下面等我就好。”

谭郁川一步步迈上石阶,许温阳望上去,骤一抬眼,矮山被茂密的植被覆盖,淡青、墨绿,层叠的绿意生机勃勃。这儿的气温完全不似市区的燠热,伏天亦有凉风拂过,景致绝佳。

再一细看,山间微风吹拂,树冠和枝叶轻柔摆动,缝隙间分明是灰白的墓碑,低矮的碑比树更多、更惹眼。

谭郁川步伐看似很稳很慢,这一会儿工夫已经快走到半山,他身影隐没在飘动的墨绿间,最后停在一处,身边灰黑的柏木融进了他笔挺的黑色西装。

这时许温阳看见了更高处的纪念碑,他想,原来这是一处拥军陵园。

他在山脚鞠了一躬,骤然醒悟谭郁川为何来此,他不需要动手去查,就知道今日一定是简老将军的祭日。

一阵风吹过,山峦起伏沙沙,墨绿的松柏波涛肃穆地注视着谭郁川。

许温阳远眺了一会儿,看着墨绿间那一点黑,脊背比松还直,比松还沉默。

他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摇了摇头,垂眸点了支烟。

“嚓”

火光一闪,他没有抽的意思,只是夹在指尖,淡淡燃着,让烟雾随风飘向矮山。

复抬头,那波涛中的脊背一晃,下一秒身形一矮。

许温阳手指剧烈颤抖,燃着的烟落到覆藓的青石板地上,溅出泥尘,熄灭。

他表情失控,不敢置信,仿佛看到了谭郁川微垂的头颅。

直到日头西斜,暮色无声,山峦间起了些雾。远看来,浓绿里是灰白的碑林,碑林里两道身影,一跪一立,和沉默的石块融为一体。

许温阳记得很清,谭郁川下了山就开始轻微发烧,他将车速提到最快,把人送去医院。胃镜做完之后,医生却说是他的免疫系统功能下降才引起胃部的炎症,过劳是真正的病因。

彼时他坐在床边,不知道该说什么,谭郁川却低眸看着指根的戒指,轻声说:“原来是这种感觉。”

被冰冷的器械环绕,被毫无尊严地摆弄,无力从床上站起,心脏被钝器碾成肉泥,原来这样疼。

许温阳看他这样就堵得上不来气,猛地站起身说:“我给陶绮言打过去!”

哪怕是天大的矛盾和恨意,和他哥说说话也好。

谭郁川长眸略睁,视线落到他的手机屏幕上,他说“不用了”,目光却隐着紧张和希冀,然后在听到第数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之后,再次暗淡下去。

出院后,谭郁川的日程较之以前变得规律,是为了能安排时间飞去纽约一趟,如同一次朝圣。偶尔两人碰面,若是从纽约回来的后几日,许温阳能直观感受到,谭郁川会好受一点。

谭郁川的书房里有一个抽屉放着散乱的机票。有一次时间很紧张,他从下飞机开始,一路开着视屏,到家都在开会。

许温阳正在家里提前等着他。跟到书房,他看见谭郁川拉开抽屉将兜里皱巴巴的机票扔进去,又砰的关上。

不到一秒的时间,许温阳眼尖地看到里面厚厚一叠照片,第一张是远远一个女人的侧脸,一看就是私家侦探偷拍的角度。

许温阳那时对陶绮言的印象无比深刻,觉得这女人真是心狠到无以复加。又觉得谭郁川在以一种缓慢的、无可挽回的方式衰败、疯狂下去。

他不敢想象谭郁川后来会变成什么样,好在陶绮言回来了,不论他对这女人的观感如何复杂,起码她终于止住了谭郁川的自我折磨、止住了他腐蚀下沉的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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