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华妫容一眼就能确认,是他想象的孩子长相,这孩子是他们之间的羁绊,无论如何,谁都无法否认的存在。
“送这画来的人在哪?”
送画的人很快被押了上来,巫国从没有善待大昭使臣的先例,从国主到平民百姓都仇恨大昭人,认为他们是伪君子,尤其是善用口才的使臣。
使臣被狼狈地提过来,表情不算多慌张,像是早想到会有这一刻。他衣领被身后高大的夜柳拎住,导致他只能行一个不伦不类的礼。
华妫容没心情同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道:“你们送这画来是何意?别说好听的话,也别绕关子,我没什么耐心。”
使臣清了下嗓子,“我们陛下提了两点要求,希望您慎重考虑,一是停战,将大昭的领土原封不动还回来,一是将我们的公主送还。您只要应了,画上之人安安全全送归巫国。”
“痴人说笑!”华妫容冷笑道,无论是哪一点他都不可能同意。
“那我们陛下会深感抱歉,稚子无辜,本不该牵扯其中。”使臣语气佯装痛心。
华妫容敛了表情,一张脸寒得像从冰窖里挖出来,冻了百八十日,“杀了。”
降楚一丝犹豫都没有,刀起落地。
夜柳看一眼自家少主,才一手捡人头,一手将拖无头尸首出营帐。降楚杀完人,也把视线投向华妫容。
华妫容哪怕杀了一个大昭使臣,依旧无法完全压制住自己身体里升起的怒气,怒到他觉得右上腹都疼痛起来。
“少主。”降楚唤了一声。
华妫容重新看向画卷,他虽然尊敬大祭司,可不信祭祀占卜,他更信人定胜天,若是命运一早就写好了,他为何要活?
而目光却始终不肯离开画上的孩子,这是他和昭懿的孩子,她给他生的。
不知多久,他合上画卷,“叫齐人。”
天色渐明,众人才退下。华妫容合衣躺在硬床上,行军打仗一切从简,身体的疲惫告诉他应睡下,可脑海里晃过的全是画卷上的孩子。
不过三息,紧闭的双眼睁开,他猛然从床上起身,一手去拿腰带,“降楚,降楚!”
已进入睡梦中的降楚衣衫不整地跑进营帐,“少主,怎么了?”
华妫容拿冷毛巾敷在面上,用冷水让自己清醒,“我要回去一趟,这里你看着,最长七日,最短五日,我会回来。”
降楚想说什么,又闭上嘴,华妫容看他一眼,“我知道分寸,不会再像上次那样。”
“是!”降楚又道,“我去点些人随少主回去。”
“不用,我一人就行。”华妫容将毛巾丢进铜盆里,擦干净双手,眼珠子转到画卷上,“准备些干粮给我就是。”
***
昭懿深夜陡然惊醒,这段时日她总是做梦,大多的梦都是醒来就忘了,怎么都回想不起。
她微微吐口气,想翻个身继续睡,先看到投在雪青纱帐的身
影,她立即警惕地出声,“谁?”
“是我。”
她听出来人的声音。
紧绷的心弦不知道该继续绷着,还是松懈,这里是巫王宫,能神出鬼没的想来不多,但华妫容不应该在前线打仗,怎么会回来?
昭懿坐起来,掀开帐子,外面站着的人果然是华妫容,清辉从菱花窗透入,他半张脸隐在黑暗里,剩下的那半张脸像是刚洗过,不单单是脸,他全身上下都是水,好像先前才用桶装了水,从头淋下,一身湿漉漉滴着水来到这里。
他这样子像一只溺水而亡的鬼,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华妫容把手里的画卷递过去,画卷外面裹着一层羊皮,哪怕淋雨行路也弄不湿。
昭懿不明所以地接过来,解开羊皮和抽绳,要打开画卷前,她先一步下床用火折子点燃床旁的落地宫灯,昏黄的灯光照明床榻这一块地,影子落在地上。
燃了烛,她方坐回床榻边,还抬眸又望了眼华妫容。她方才没看错,他当真身上全是水,而今夜又没下雨。
昭懿收回心神,将注意力放到画卷上,然一看到画卷上的内容,她便怔愣住。
她认出了作画者,是昭霁元的手笔。原先在宫里的时候,她每一年都能收到昭霁元送来的画像,从她婴啼时期就开始了,昭霁元早慧,一手画工出神入化。
昭懿忍不住伸出手抚摸画,这上面的鎏金福禄康宁长命锁……是她的,她戴长命锁一直戴到及笄才取下。
她年幼时调皮,曾不小心把长命锁磕到一角,大昭风俗长辈所赐的长命锁不能更换,这是太后赏她的,后来父皇命工匠补长命锁,对方巧心在那一角补了一朵绒花。
她看向华妫容。
华妫容没看画,目光始终锁在她身上,“昭霁元用我们的孩子威胁我,要我把打仗赢的土地给出去,他还要你。”
昭懿没说话,她只是轻轻抿住唇。
如果单是前者的条件,她乐见其成,至于后者,留在巫国和大昭,怎么都是大昭好,她如今已不愿再留在华妫容身边。
华妫容继续说:“昭懿,你一定想我同意是不是?但我杀了大昭来谈判的使臣。”
他往前走了一步,近到腿快碰上昭懿的膝盖,昭懿刚想避开,双膝就被他抬腿屈膝压住,他站,她坐,他目光垂落,衣裳上的水润湿了她的里衣。
画上的蛇婴是他们两个的孩子,他们都未亲眼见过。昭懿感觉到腿上的湿润,不大舒服地用力推华妫容,反被他握住双手。
“这上面的是我们的孩子,你有抱过它吗?”
有的。
昭懿在心底回答,她从怀孕到生下蛇蛋,对自己的新身份始终难以适宜,旁人生的是孩子,她生的是蛇蛋,可不代表她没有一丝动容。她经历了孕吐、嗜睡、种种身体反应,包括整个生产过程的痛苦,才生下的它。
她将它遗弃在山洞时也曾看它许久。
一颗蛇蛋,都不知道能不能
孵出来。
巫国女子都是一次性怀上好几颗。
“你问我这些做什么呢?我能做什么决定?商议这件事的人是你和昭霁元。”昭懿轻声说,她不会虚伪在此刻释放母爱,早在她决意把蛇蛋留在贺兰盛,就应该想过这一日。
那是她的孩子,也是大昭和巫国谈判的筹码,她能做的是不去想它。
我不可能答应大昭的要求,我怎能为了自己的孩子就枉费巫国将士的命和心血。?_[(”华妫容语速很快,不知道是说服昭懿还是说服他自己,而昭懿听了,忽而忍不住一笑。
“所以说,你我都一样。”昭懿抬头看他,“你指摘我将它留在山洞,现下你跟我一样做了同样的选择。”
在被华妫容留在大昭皇宫前,她曾一度以为他们是能在一起的,她可以什么都不想,当他的少主妃,到如今她恍然大悟,就算没有当初大昭皇宫那一出,她和华妫容也不可能。
她永远做不到坐视不管,任由巫国的铁骑踏上大昭的领土,她是恨昭霁元,可大昭的百姓无辜,而华妫容也一样。
他是巫国人,他的野心,他的国民,不会让他安安生生只守着现在的巫国领土。
他总有一日会出兵,届时她当如何?
是一死报母国养育之恩,还是跪在地上抱着孩子求他乞怜不要出兵?
华妫容沉默。
昭懿转开脸,将自己的手慢慢抽出,低头看向画卷。她将画卷卷好,问:“你还要吗?不要的话放我这吧。”
她没等到回答,以为对方默认,便什么都没想地将画卷放在床铺里侧,自己也朝里躺下。
刚躺下,放在外侧的那只手被握住了。
起初很轻的力度,再慢慢地收紧,华妫容的热气蔓延过来,明明是人,这一刻好像成了一条蛇。昭懿不得已顺着他的力气平躺,她感觉到他的头枕在她的小腹上。
似有风吹入,烛火晃晃,视线也变得模糊。
昭懿不看华妫容,哪怕他身上的水已经渗透她的里衣,冰凉凉的水叫她残余的睡意也褪得干干净净。
华妫容跪在床榻前,以一种极其依赖的姿势将脸枕在昭懿腹上,他为赶路,每日顶多合眼一个时辰,眼中全是血丝,眼珠子稍微转一转,都干涩堪堪要落泪。
他闭上眼,不安稳的心神在这一刻得到片刻的安宁,他想长长久久地睡在她身上,汲取她身体里透出来的暖意。他来此处之前匆匆用一桶冷水沐浴,连衣服都来不及褪,直接对头淋下,刮胡子都是三两下随意刮完。不知是不是水太冷,他竟有几分鼻塞头晕之感。
头一回产生逃避心理,想把自己藏进她身体里,不去想那个选择,不去想他和她之间横隔着什么,家国也好,过往也好,都不干他的事。
他不想要这什么少主身份,她也不要当大昭公主,最好一个是庄稼汉,一个是农妇,他每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她就在家等他。
但这种想法只是妄想。
睁开眼始终要面对,还有千千万万的将士等着他。
“之前的事我们都忘了吧,我们再生一个,溶溶,你再给我生一个孩子。我会好好当一个夫君,一个父亲。”他小声地说,像小孩撒娇一般,如果忽略他嘶哑的声线。
这样他们又有羁绊了。
“是我听错了,还是你发了昏?”
跟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昭懿的声音,清醒、冰冷、嘲讽,犹如一记耳光掴在他面上。
“你困我在这,还要我再为你生孩子,满了你两全的心。你熊掌也要,鱼也不肯舍,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和我既然都舍了它,就不要再惺惺作态,再生一个也不是这个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