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风抬起头,下意识朝门内望去,犹豫着问:“少主,月漓姑娘重伤在身,不如等她伤好些……”
须臾间,月漓自他面上看见转瞬即逝的愠怒,但他伪装极好,不过一眨眼功夫,面色再次恢复如常,不由得惊讶,此人当真如传言那般,喜怒不形于色。
很快,凌风再次出声:“属下这就吩咐下去。”
月漓听见门“吱呀”一声响,张了张口想出声,哪知刚深吸一口气,心口的伤传来剧痛,不由得拧眉。
江枫收回手,端着那碗粥起身离开床前,片刻后去而又返,手里多条手巾,重新坐回床沿,把那条手巾围在月漓脖子,又舀起一勺米汤,递到她嘴边。
月漓额前疼出冷汗,兀自捂着伤口,垂眸望着嘴边那勺米汤,暗自踌躇:人都散了,这又唱哪出?
“张口。”江枫语气里没有多少耐心,手下又朝前她面前逼近,“或者,要我用另一种法子?”明明是威胁,听在耳中却尽显暧昧。
月漓眼瞳紧了紧,仍不为所动。
江枫见她面上镇定,呼吸却有几分紊乱,当知她不过装得色厉内荏了些,不由得心情大好,竟真的低头将那一勺米汤灌入口中,倾身朝她面前凑去。
月漓见他倾身而来,望着那张唇逐渐靠近,呼吸间已近在咫尺,忽然想笑。若非此刻动弹不得,凭他这点伎俩?她可没忘,自己主动献吻时,是哪个慌不择路扭脸去躲?于是扬起下颌,先一步主动,覆上那张略显湿润而温暖的唇瓣,眼底平静无波的回望。
江枫不防,整个人怔在当场,半晌后那喉结上下滚了两滚,口中米汤“咕咚”一声被吞下腹中,双眼瞪得倏圆,望着她那根根纤细睫羽,没了下文。
“啪”
一声响,瓷碗落地摔成一堆锋利瓷片,这一路摔下去,清粥脱手打翻汤水和米粒,沾染他半幅衣袖和衣摆却来不及管,手上仍保持端碗姿势。
他清晰感觉到,那张唇因缺水而发硬,甚至有些冰凉,并不足以让他动情,可他高估了自己,身体的反应,竟比他内心感受更真实,尤其她主动迎上时,他脑中“轰”的一下,仿佛有什么在坍塌。
月漓见他僵在当场,像偷到糖吃的孩子,眼底渐渐浮现似有似的无笑意,又见那双眸渐渐有些深沉,细致欣赏着,他面上每一处微末表情,很是满意。
江枫承认,自己动了情。
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若说先前救她回来,尚且可以借由白英托付遮掩过去,这个吻却足以印证,在他心里她确实不一样。
他自出生起带着胎毒,曾被预言活不过三十,须夜夜拥着美人而眠,十八年来,对任何女子从未有半点动情的先例,在他眼里,哪怕拥着名动天下的初盈在怀,却与搂着碳炉无任何分别。
他是流云阁阁主,无尘公子。
本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却偏偏对邪魔歪道鬼门杀手动了情?
不可能!
江枫仍旧倔强停在这个吻,既没有逃也没有深入,反而眸色深深,望向她清亮的眼底。
他双耳隐隐有些泛红,唯有袖中双手紧紧攥成拳,暗自隐忍着来自身体的反应,就连吐息间亦须刻意小心,才不被人看出端倪。
两人似是赌气,又像是两军对峙,谁也不愿甘拜下风,先败下阵来。
片刻后,月漓仍未见他有任何反应,眼底微微一怔,遂心里发狠,张口在他嘴上用力咬了下去。
江枫吃痛,这才猛地退后一步离开,再望向那张苍白小脸时,眼底浮现一片怒色:“你……”他素来冷漠高傲,不容自己有任何情绪上的失控,唯有面对这个女人频频失算,他想不明白。
瘪了半晌,只得冷哼一声,近乎咬牙切齿道了句:“月漓姑娘好本事!”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月漓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唱起了空城计,只得暗暗叹口气,缓缓阖眸。
这厢,凌风守在门外,抬眼见着江枫身上沾着米粒和粥水,最后目光停在他嘴上,愣了一愣道:“少主,您这是……被月漓姑娘打了?”在门外,他听到屋内传来碗碎的声音,此番又见他嘴上带血,也没多想,只是多了几分好奇,她伤成那样,竟还有本事伤到少主?
江枫默然无语,抬手朝下唇抹了一把,垂眸望见指腹间鲜红血迹,眼里深了深。
被打?
罢了!总比被咬好听,是以他沉着脸转身朝远处走去。
十日后。
月漓灵力虽未完全恢复,却已能驱动幻铃替自己疗伤,再加上恢复能力比常人快,再不必躺在床上,偶尔可下床走动。
那晚过后,江枫再未出现,她自是乐得清静,连带着心情都好了不少。
晌午,月漓正在吃饭。
凌风又来送药,将两包药搁在桌上:“月漓姑娘今日伤势如何?我带来的药可还用得上?你若有什么需要,告我一声,明日我再给你带了来。”
月漓知道,这些时日江枫虽未露面,却一日不落的派着凌风来,通过他询问自己伤势。听到这里,她手中竹箸一顿,侧目往窗下那张矮几望去,桌上竟被那些药堆出个小山,适才似笑非笑的转过眼,望着他诚然道:“不错!那些药亦极好。”
凌风打了个哈哈,笑得一脸心虚,少主派他来问候,他总得有个名目不是?思来想去唯有送药这一个由头,于是变着法子从药铺寻来各种药,尽数朝这里送。
他两手无所适从的搓着,欲言又止。
见状,月漓搁下手中碗筷,摆出一副洗耳恭听:“有话不妨直说?”
“那个……就是,这十天我日日来,你竟从未问过我们少主,就不好奇他人在哪?”凌风踌躇着小心翼翼问,眼神朝着门外飘。
他不敢说,一连十日以来,每次他给少主回话时,江枫总似有意无意的问:她可有提起我?每当凌风回“没有”二字,那张脸便阴沉的不像样,他实在扛不住了,这才不得不暗示她,好歹问一声呢?
闻言,月漓面上微怔,循着他眼神望向门外。略略回忆一番,想起自己的确从未问过,实在不是她反应迟钝,只是习惯独来独往,即便任务时,也是默然跟在雇主身后,岂会主动去问别人在哪,于是正色道:“江公子,请进!”
片刻后,江枫双手负在身后,入门便是一记眼刃直飞向凌风,吩咐他办个事还把自己暴露。适才沉着脸,朝月漓面前走去:“月漓姑娘伤势如何?可经得起舟车劳顿?”
月漓自桌前站起身,面上恢复一如既往的冷清:“多谢江公子挂心,已无大碍,江公子这么问,要去往何处?”
江枫缓缓张口,念出两个字:“南晋。”
月漓又道:“鬼门行事,凭令而动,江公子手里可有阎罗敕令?”
“三日后,鬼门自会派人将令牌送到你手上。”江枫说完,往她身上巡了两番,见她及腰长发当中,隐隐可见几缕银丝,又道:“我问的是你。”
月漓望见他眸中关切,侧身避开那道视线,应声道:“此去南晋,路上最快尚需月余,江公子既来问我,足以证明此事耽误不得,好在先前已养伤十日,正好可以借着赶路的时间,恢复伤势。”
“我要的是你无碍!如若不成留凌风看护你,我先行前往南晋,等你伤好再启程,亦不迟。”江枫脚下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许多。
月漓哑言:“……”
哪有雇主先动身,她这个干活的在后面养伤不说,竟还要特意派人守护?
不待她再言,却见江枫突然朝自己面前逼近,脚下下意识退一步,碰到身后杌子,重新跌坐回桌前,动作一大牵动伤势,她拧眉闷哼一声,抬手捂上心口,细细喘着气。
见状,江枫下意识伸出手,却在探上她肩头前顿在那,侧目朝身后的凌风冷冷望去一眼。
凌风会意,连门都来不及走,径直跳窗而出。
江枫这才心满意足,不由分说将月漓横抱在怀中,大步走至床前,将她小心翼翼搁在床上,温声道:“明知身上带着伤,还不知仔细?”
月漓横眉,瞪着那一张脸不由得气结:这厮!说得好听,她又是因哪个扯到了伤?
江枫吃了冷眼,亦不与她一般见识,又见她额前疼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神色冷峻起来:“罢了!明日我先去南晋,留凌风守着你,亦不怕有人寻你麻烦。”说着,便站起身。
月漓慌忙伸手,拽上他广袖道:“不必!我这伤不过看着重些……”
江枫语气非常不快:“看着重?”他倒吸一口凉气,声音恍若结冰,“这话说得轻巧,任谁心口没入三寸利刃,怕也是十命九去的下场,我虽不知你如何能活下来,想来绝非柏青手下留情罢?”
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些疑惑:“柏青欲取你性命,鬼门也没有你容身之地,为何你还愿接这趟任务?”
月漓闭了闭眼,轻声道:“并非为那些。”
江枫默然,望着她略微有些苍白的脸色,眼神忽然有些炽热。她既说并非为了那些,真实原因便显得呼之欲出了,“你与我不甚相熟,却愿为我以命相搏?”她如今只剩半条命,这一路若再遇到个意外,他不敢想。
月漓轻笑一声,抬眼望向江枫时幽幽叹道:“江公子怕是会错了意,不过是我最不喜欠人的,待您此间事了,咱们亦算两清。”
“仅此而已?”江枫有些意外,目光灼灼望着她,似是要将她看穿。
月漓默然不语,别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