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

像是尘埃落定, 又仿佛是刚刚开始。

俞渐离将奏章写完,交给了七皇子后,他就此病重, 陷入了昏迷之中。

难得清醒了一瞬, 那时他已经回到了家中,俞知蕴急切地叫着:“哥!”

他很想回应,可是无能为力。

在他的概念里,他吐了个昏天暗地,吐得他胸腔疼,头也跟着疼得厉害。

他觉得自己被呛到了,有人拍他的后背, 又帮他抚顺。

可他仍旧没能觉得好一些。

待他情况缓和了些许, 他意识模糊,感觉到有人在喂他什么。

这种情况似曾相识, 他想配合着吞咽,可是未能喝进去分毫。

俞知蕴拿着帕子,小心翼翼地帮俞渐离擦干净脸颊上溢出来的汤药, 将药碗放在了一边。

一边俞渐龄还在拿着大块的布料擦着床榻边, 俞渐离吐出来的鲜血,有些地方只能淋上一些水才能够擦洗干净。

俞渐离迷迷糊糊间, 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格外执着:“知蕴……”

“嗯,我在呢!”俞知蕴立即凑过来。

“边上的盒子……给明知言……”那个盒子里装的是大少夫人给他的孤本,他以后看不到了, 给明知言更合适。

“好。”

俞渐离虚弱地指了指:“那个盒子……给……白……”

“纪砚白是吗?”

“对。”

回答完, 俞渐离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俞知蕴再难忍住自己的哽咽。

俞井何看着屋中情况没有说话, 最后转身出了房间, 回到厨房继续煎药。

这碗喝不下去,便再煎一碗。

雨潺站在一边道:“老爷,我来煎药就可以。”

“我在乡下的时候经常给他煎药,对这个火候熟悉。”

“那我学着些。”

“你去帮知蕴照顾她哥哥吧。”

雨潺想了想后,还是点头离开了。

在雨潺离开后,俞井何坐在炉火前再难忍住眼泪。

他仍旧记得大夫说的,俞渐离怕是坚持不了几日了,还劝他们说可以准备后事了。

他们不想接受这个结果。

上一次俞渐离也是这种情况,他们也熬过来了,俞渐离也坚持了过来。

这一次也一定可以。

可他还是忍不住心疼。

这时雨澜进来通报,说是有人来探望。

俞井何只能叫来雨潺煎药,自己整理一番前去接待。

来的是俞井何曾经的旧友。

说起来有趣,俞井何归京之初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没有出现,现在倒是出现了。

俞井何还是惊喜的,毕竟旧友还算是关心自己的。

旧友先是像模像样地去看了俞渐离的情况,随后跟着俞井何到了正堂,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道:“阿离如今也这般情况了,你也该替女儿着想。”

“这话我听不明白……”俞井何的表情逐渐变得难看。

“阿离这次恐怕真的是不行了,不如趁着他还没离世,把女儿的婚事先定下来,一方面不会耽误了女儿的好年龄,一方面还能冲喜试试看能不能救救阿离。”

俞井何彻底沉下脸来:“……”

那人自然也看出来了,可来都来了,来之前当然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反而坐直了身体,仿佛是对俞井何的恩赐一般:“我有一个好友,他如今是正六品,未来也是前途大好。他有一个儿子,虽然如今尚未为官,但可是嫡长子,也是眼界高害了他们,我想着也和你女儿合适。”

“合适?”俞井何强忍着怒意问。

“自然。”

“你那个姓刘的好友?我倒是听说过,他年近五十快知天命了,还有什么大好的前途?他的长子如今也有二十多岁了吧,前些年打架惹是生非被打成了傻子,卧病在床多年,他还挑上了?!”

旧友没想到俞井何竟然会这般愤怒,说出这种话来。

印象里俞井何一直是唯唯诺诺的,甚至有些懦弱,如今竟然敢跟自己这般说话了,要知道,他如今也是从五品官员。

“你、你别不识好歹!”

“你识好歹!那让你女儿嫁去,你娘也守寡多年了,让她改嫁过去,你去叫那个傻子爹!这好事别让别人占了便宜!滚!我儿子还没死呢!你的主意也别打到我女儿身上去!滚!”

做了多年老好人的俞井何此时也被激怒了,干脆从一旁拿起了一根棍子便去赶人。

他当了一辈子的匠人,忙的时候还需要亲自上阵,可比一般的读书人有力气。

这般几棍子下去,也是打得旧友头眼昏花,哀嚎声传得老远,引得不少人聚集了过来,前来看热闹。

俞井何像是发了狂,将人连打带骂地轰了出去,最后干脆关上了院门,再不接待外客。

“俞渐离的病情很严重?”国公夫人听到消息后再难坐住,起身朝着门外走,“我现在进宫,让初儿派来御医给他瞧瞧。”

“母亲,您且慢。”大少夫人扶住了国公夫人的手臂,劝说道,“您上次跟皇后娘娘闹翻,如今还没和解,您去提这件事,皇后娘娘难免又提起之前的事情,还会为难您一番。您先联系信任的大夫过去,这期间我进宫去求她,她不会为难我的。”

“也好,我再看看库里有没有合适的草药也一并送过去。”

“草药不必看了,过年时白白险些将库里搬空,能送过去的早就送过去了。”

国公夫人叹息了一声,道:“你先进宫吧,我带洛儿去俞家看看。”

“好。”

国公夫人得到消息后,便在府里忙碌起来。

大少夫人很快出了府,国公夫人则带着二少夫人穿戴整齐,乘坐马车前去俞家。

因为走得急,还是难得两手空空出门。

她们到的时候,俞家大门紧闭。

国公夫人正在纳闷,有邻居过来三言两语地解释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好在守院子的是她们之前送出去的雨澜,很快帮她们开了门。

邻居看着门口华丽的马车忍不住询问:“这是谁家府上的?怎么来看望的都是女眷?”

有知情的此刻已然躲远,同时小声说道:“国公府的,没看马匹不一样吗?国公府上的护院都去边境了,只能女眷出门了。”

“国……”邻居吓得不轻,这可是他们招惹不起的,“国公府的怎么会来看这家人?他们连亲戚都没有吧?”

“他儿子不是从边境回来的吗?算是慰问吧。”

“可惜了,刚得到重视人就要没了……”

“唉,别说了。”

国公夫人要比大夫先到的俞家。

她们进去时,屋子里依旧狼狈,俞知蕴却能放下药碗,得体地过来迎接。

俞知蕴眼眶微红,此刻却是平静的,毕竟她不能带着不好的情绪照顾哥哥。

俞井何从厨房匆匆赶来,倒是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招待了。

国公夫人被二少夫人扶着,目光落在俞渐离单薄的身体上。

上次见面时,俞渐离还是谪仙般的人儿,如今憔悴又过分纤细,面无血色。

俞渐离的衣襟和被角还染着血迹,倒是和他惨白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俞井何只能歉意地说道:“屋中狼狈没来得及收拾……”

“无妨,我们都是去过边境的人,打打杀杀见惯了,这点血腥不算什么。”国公夫人说着,坐在了床边,伸手握住了俞渐离的手,“只是这么好的人此刻虚弱成这样,我心疼得厉害。”

“他一直体弱多病,多亏了纪小将军照顾。”

“他救了很多人,我听说了。”国公夫人移开目光看向俞井何,眼神里尽是骄傲,“他第一次出征,便护下来了四百多难民。”

俞家人还是第一次听说俞渐离在边境的事情,听到之后一阵错愕。

俞井何重重地点头,话语里尽是骄傲:“他一向厉害。”

这时大夫匆匆赶来,国公夫人主动让开位置。

他们去外间不打扰大夫诊断,不久后大夫出来,面色也不太好看,似乎是怕他救不了会被问责。

其实看到大夫的模样,众人也有了猜测。

国公夫人做了一个深呼吸,道:“你且说吧。”

“情况不妙……可以勉强施针,让他能喝下去汤药以及流食,还能……”还能多活几日。

国公夫人点了点头,大夫立即回身进入里间为俞渐离施针。

国公夫人不放心,又在俞家静坐了大半日,宫里才愿意派出御医来。

这已经是破例了,若非国公府请,怕是很难请来御医给俞渐离这样身份的人医治。

可惜御医给出的答案,和之前大夫给出的答案几乎一致。

国公夫人听完身体晃了晃,有片刻的眩晕,二少夫人赶紧扶住她安慰。

国公夫人低声道:“白白不在京里,我若是不帮他照看好了,他回来定然会怪罪我。”

“我们再想想办法。”

“嗯。”

此刻两个人都在思考要不要将消息传给纪砚白,都颇为犹豫。

俞渐离病重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对于这位归京的才子快速升到国子学,又到了油尽灯枯的情况,不少人议论纷纷。

有些人幸灾乐祸,似乎并不觉得俞渐离可怜,而是觉得他早就该死了。

有些人是有些惋惜,总觉得俞渐离的结局不该如此,那么惊才绝艳的人,应该继续发光,彪炳千古,垂名竹帛才对。

在他在世的时候非议他,质疑他,仿佛他所有的优秀都是走了捷径。

在他即将离世时,终于肯承认他的优秀,甚至开始传说他。

自然,更多的人觉得俞渐离此生值得了。

在他生命最后的阶段,他独自回京,为自己证明了清白,他的父亲也能顺利归京,还置办了一处房产。

又用最后的余力,得到了国公府的赏识,让国公夫人亲自去看望,也是为家中争取了一丝庇护。

俞渐离的一些好友,比如国子学马球队成员,太学的顾琼华、小胖,司天台的韩遇和吕君期,都曾尝试登门看望,可惜都被婉拒了。

此时的俞渐离已经无法见人了,家中的人也没有精力招待他们。

留松来了几次,都是送来些必用的东西,也不用家中人出面,留下东西给雨澜后又匆匆离开。

或许真的只有这种时刻,才能看出旁人真正的情谊来。

俞知蕴虽然不说,却还是暗暗记住这些事情,待哥哥醒来,她会将这些事情告诉哥哥。

另一边。

施淮岐这几日都不安分,吃饭食不知味,睡觉也总是一个梦接着一个梦,睡得不安分。

他并未被牵扯进去,没有被禁足,干脆去寻了贺楚。

贺楚也不意外他会过来,在府中逗弄着自己新买的鸟。

施淮岐很是焦躁不安地道:“你说我要不要去看看俞渐离?”

“你去看了他也好不过来,如果真心里过意不去,派人送些补品就是了。”

“我总怕纪砚白还没回京,俞渐离已经没了,那纪砚白得多难受,俞渐离算他第一个好朋友吧?”

贺楚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鸟,听到这里依旧没有什么神情变化:“纪砚白是战场上长大的,经历的生死离别很多,怕是比我们的内心都要强大,怎会受太大的影响?”

“怪可惜的……”

“明知言注定是被舍弃的那个,他的好友一同离开,他们两个人的传奇也能被世人传下去。”

施淮岐表情变得有些难过:“曾经那么看重明知言,第一个舍弃的也是明知言,以后我们俩会不会……”

“能怎么办?我们是被家中选中送去崇文馆的,这一生已经被安排好了,只能谨言慎行,你还想去看望俞渐离?自己的处境都没好多少。”

“你说得也是。”

“我打听过了,也有其他人去俞家看望过,都没进去门。”

施淮岐起初没反应过来,很快苦笑道:“你还劝我呢,不也暗暗打听?”

“俞渐离和明知言……”贺楚终于不再逗弄那只鸟,叹息道,“的确可惜。”

七皇子得到俞渐离的奏章后,也是绞尽脑汁,最后干脆用了最歪的法子。

他命人将这份奏章夹在了其他的奏章中间,递到了圣上手里。

圣上身边的公公有七皇子的人,一直盯着奏章的状态。

若是这个法子不成,只能偷偷取回奏章再换其他的方法。

第二日夜里,圣上终于看了那篇奏章。

他起初很是疑惑,特意全部展开查看落款,想看看是谁递上来的。

又去看奏章的内容。

一旁的公公眼睛余光瞧着,大气不敢喘。

宫殿内也安静到落针可闻。

圣上展开奏章,单手撑着下巴,另外一只手搭在几案上,看到后来手指轻点,还真的认真阅读了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看完了,圣上冷笑了一声,将奏章合上后丢到了一边。

奏章落地,宫殿里齐齐下跪,所有人战战兢兢。

圣上环视四周,站起身来在宫殿里踱步。

因为跪着,只能看到圣上在走动,无人知晓圣上的情绪。

突兀地,圣上蹲下身,歪着头看向一个公公,低声问:“那个叫明知言的,已经杀了吗?”

“还在狱里,刑期在六日后。”

“哦,最近研究出什么新的刑法了吗?”

“似乎……有。”

“哦……”圣上再次起身,亲自捡起之前的奏章再次展开,口中骂道,“小聪明用到朕的头上来了……不过,不逼一逼,似乎也不愿意写像样的东西给朕。”

与此同时。

又是一日的恶战,持续了这么多日,就算是纪砚白也有一丝疲惫。

他将长枪交给昙回,回到营帐里短暂地休息。

这时昙回放好了长枪,将京里传来的书信交给纪砚白:“是夫人派人送来的。”

纪砚白擦了擦手后拆开信读了起来,同时嘟囔:“怎么这么多字?”

他粗略看了一眼,快速在一堆字里寻找到了“俞渐离”三个字。

这三个字他认识,毕竟曾经认错过。

可后面跟着的字为什么让他觉得有些不妙,他只能叫来昙回问:“这两个字可是归顺?”

昙回跟过来看,道:“好像是。”

两个人都读不顺一封信,纪砚白只能吩咐道:“叫个人过来读信。”

“是。”

昙回出了营帐,叫来了军中负责战报的小兵,让小兵进来读信。

昙回到纪砚白身边,帮纪砚白脱下铠甲,同时跟着听信的内容。

“明知言因为参与变法,触犯了圣怒,如今被关进了狱中。俞渐离归京后病重,吐血不止……”小兵读到这里,听到了盔甲落地的声音,接是昙回慌乱整理的声音。

纪砚白转过身来看向他,眼神阴霾,却吩咐道:“读下去。”

“我请了大夫,你大嫂进宫求来了御医,皆诊断俞渐离时日不多,怕是撑不过十日。”

之后再无内容。

恐怕国公夫人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了。

纪砚白听完书信后,快步走出去道:“黄启呢?!”

很快,同样刚刚归来的黄启啃着干粮朝着纪砚白跑来,回应:“末将在!”

“你不是说俞渐离没事了吗?”

“啊?对啊,我来时他确实没问题。”

“京里怎会传来书信说他病重?”

黄启一怔,他确实不知。

昙回急急地追出来道:“少爷,信里说了明知言入狱,想来是这件事刺激了俞公子。”

“之前还好好的,这才一个多月,怎么就时日不多了?!”纪砚白难以接受这个消息,近乎咆哮着问。

“少爷您……”昙回想要劝说,却发现纪砚白的神情有些不对。

他突然想起了俞渐离之前的劝说。

纪砚白双目血红,神态近乎疯狂,旁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纪砚白发狂了。

他本就是会发狂的性子,昙回知道。

只是他和俞渐离相识之后,逐渐变得平稳,险些让众人忘记了这件事情。

纪砚白想到他们分开时,自己还怒斥了俞渐离,这些时日一直想着俞渐离当时委屈的表情。

若那便是最后一面,他岂不是要悔恨终身?

黄启想询问,却被昙回按住:“去叫军师,快!”

纪砚白依旧是愤怒的,双拳紧握,似乎随时都会发狂攻击旁人。

昙回想到了什么,快速跑回营帐,捧出来一个小盒子道:“这个是夫人同时带过来的,说是俞公子要交给您的东西。”

纪砚白扭过头看到盒子,还是自己当初送出去的礼盒。

他走过去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沓子文稿来,他拿在手中翻看,越发烦躁起来:“怎么这么多字?!”

可看到俞渐离亲手写的文字,纪砚白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了许多。

这难道是遗书?

读书人的遗书这么长吗?

还是说,这些都是俞渐离说给自己的心里话?

那是不是只能他自己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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