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一座孤坟,四面来风

到了赵国京城,已是三日后,盈阙把时辰掐算得正正好。

这时的京城,已入了冬,冷得厉害,行人走在道上,都埋头匆匆赶路,街旁的商贩子没了生意,也早早地收了摊,回家掩实了门户,喝上几口自家娘们儿烧的烫嘴的热汤。

然于盈阙而言,这般的凛冽人间,才将将适意罢了。

路经春台街时,小狐狸往街边望了几眼,那间清音坊仍开着张,却不及十年前那般门庭若市了,坊中隐隐约约飘扬出,间杂于坊市喧声中的管笙弦乐也不及那时的清妙了。

“盈阙,都说人间美丽的女子活不长久,你说那个香素凉,还活着么?”不过薄命美人常常是命丧在山河飘摇的年时里,荒芜的世道中,身如柳絮,漂泊浮沉。然,这赵国勉强也算是太平治世了,大约她还活着?

“谁?那个会弹琴的姑娘?”

“嗯嗯。”

“不晓得,大约死了。”

“……哦。”

盈阙低头看看脚边的小狐狸,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后知后觉地说:“可要进去问问?”

小狐狸摇摇头:“不要了,我们还赶着急呢,走吧。”

“嗯。”

走出两步,小狐狸倏忽抖了抖耳朵,看看“清音阁”的那面牌匾,又扭头仰面看了看一无所觉的盈阙,忽而便想起了京沂曾说过盈阙变了许多的话,胸中只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听说左都御史的夫人病了,病势凶猛,一病便病到了骨头里。

御史公幸蒙赵皇宠幸恩赐,一批又一批的御医流水似的进了左都御史的府邸。

茶楼雅集曾有人说,侯门深宅,高墙大院,最妙的是,一墙隔了春色两分,却隔不住佳人喜簇秋千架的巧笑声声。而今这御史府邸外呢,虽听不着声声如铃,却闻得到药香十里,百日不散。

往日里,寻常百姓人家,听都难得听到的珍贵药材,如今只需在左都御史府邸外的墙角蹲上个两三日,包管什么都闻着了,也算是长了大把大把的见识。

故而,御史夫人病着的这些日子里,除了前门来探望的贵妇人络绎不绝,后门外,蹲守着的郎中学徒也是不少。

时人问起,他们便答说,便是能等到些药渣子,那也是极好的啊!

哦!

问者闻之,恍然大悟,深以为然,遂与之同守一隅。

一碗药盏里盛了又浓又深的药,药盏旁备了一碟蜜饯。

分明都是清芬的药香,归于一罐,熬作浓浓的汤药,却泛出了令人作呕的苦味,也是古怪。

那一碗苦兮兮黑糊糊的药,被剔透的碧玉盏、雕花的蜜饯衬得愈发难以入口。

“是……药来了?端来。”声声老,老如生死茫茫。

孙冯氏听见声响,微微睁开眼睛,往门口看去,病里头昏脑涨,眼中一团朦胧,并看不分明。

门口站着的那人听见孙冯氏气若游丝的吩咐,身子仿佛震了一下,药也洒了些,溅到了袖口上。

将托盘放置玉案之上,端着药盏走到病榻边,姜明低低地喊了声:“母亲。”

孙冯氏枯瘦的手往边上胡乱摸过去:“明儿来了啊?母亲先梳洗一番,你再……”

姜明打断了她:“母亲身上不好,还是多多躺着,我们母子之间,何必讲究这些虚礼。”

孙冯氏也实在没有气力,只得应好,见姜明迟迟未把药端过来,她催促道,“药……药呢?”

似乎是怕惊扰了这个一病便白了发的老妇,姜明一直沉着声音:“母亲,你可晓得,是药三分毒。”

孙冯氏微微笑了笑:“如何不知,但又有什么法子?”

姜明挽着勺子,搅着药:“不吃这药不就好了?”

“说什么傻话,”孙冯氏闭着眼睛,歇了歇又道,“不吃药便死了……”

“她吃了药,不也死了?”

这一句说得太轻,孙冯氏未听清:“什么?”

姜明舀了一玉勺药,喂到姜李氏嘴边,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母亲不该胡言什么死不死的,不过是场小病罢了,母亲一生礼佛,菩萨心肠,必定长命百岁。”

“咳咳咳……”孙冯氏被药呛着了,狼狈不堪。

姜明拿枕边的帕子为她擦拭干净了唇边的药渍:“母亲当心些。”

“诶。”

姜明便不再说话了,孙冯氏自然也不会多说,默默地喂完了满满一碗药。

碳火烧得屋里暖烘烘的,因着孙冯氏的病,比往日还要更暖上几分。严冬之时,这屋里却比春日更暖和,已换下了大氅的姜明仍是被蒸出了汗。

姜明不以为意,只放下药盏,端过蜜饯,捏着一颗递到孙冯氏嘴边,随口问道:“母亲一生,每夜梦回之时,可有什么不能释怀之事么?”

“你明白的,你兄长……”孙冯氏眼中滚出几滴眼泪,说不下去了。

姜明微微颔首:“儿子明白的,可还有什么吗?”

孙冯氏又道:“你父亲便罢了,惟有你同你媳妇,母亲尚有许多不放心。”

姜明攥紧了膝上的手:“可还有么?”

孙冯氏终于听出了他与往日不同的语气,诧异地看向他:“你……”

凝视眼前这个苍老得不像样,鬓发散乱,病容昏黄,再没有半点雍容的老妇,姜明重又松开了他的手,伏在她耳畔,轻声细语地说道:“你终是与她有些相似了,母亲。”

“谁?那个贱民?你原来还在想着她,我才是你母亲!”病弱的声音忽而变得尖利,面孔抽搐起来,病都仿佛被气好了。

“嘘。”姜明手指抵在唇边,“您自然是我的母亲。可母亲说的那个贱民,是谁?父亲知道您认得一个贱民吗?”眼底的黑仿佛是画卷留白处被墨污了的一块儿。

“什么……你在说什么!”

姜明没有再回答她,任孙冯氏在他身后不敢放声地挣扎,惊惧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息止下去了。

姜明逃离这里的脚步,停在了房门的门槛内。

不得不慨叹一句,在他眼中,盈阙一定是个阴魂不散的女鬼。

盈阙往内室看了一眼:“你杀了她?”

姜明后退了一步,皱着眉说:“如你所愿。”

“我?”盈阙也皱着眉,看向脚边正抬着头的小狐狸,问她,“他在说什么?你晓得吗?”

小狐狸点点头,眨巴了两下水汪汪的大眼睛:“晓得啊,你不晓得吗?”

盈阙摇头:“不晓得。”

小狐狸正要解释:“他是说你……”

姜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正要长篇大论的两个:“府中如今诸事繁忙,二位请自便……”说惯了的场面话顿了一下,姜明忽然意识到,她们或许真的会自便,便改口道,“无事便请离开。”

小狐狸转向他:“有事!”

盈阙接着后面说:“走吧。”

姜明一惊:“去哪里?”

“她葬在哪里?”

“谁……”

“你不晓得?”

他自然是晓得的。

姜明带盈阙来到了一座坟茔前。

一座孤坟,四面来风,没有荒草,也没有青青草。

盈阙站在坟茔前,摸着那块单薄的木牌,看着上面单薄又斑驳的几个红字,写的是——“姜李氏之墓”。

盈阙微微垂着头,神情无波地说道:“对不住,我救不了你。”

盈阙听到身后一声轻呵,一句轻讽:“世人只道世情腐朽,人心叵测,便求诸神佛,谁会知道原来神仙竟也有伪善的,哈哈哈!本官自是罪孽深重,死后就算永堕阿鼻地狱也罢,但你,你也会有报应的。”

那张曾经尚算得儒雅的脸,而今已变得很有几分苍老,不过寥寥十年而已,人间老得这般快么。

在这凄凉的坟地里,盈阙看着姜明的脸,说了一句有些许莫名的话:“你和你娘长得有些相似了。”

自来到便未去看过那堆黄土的姜明,眼神不自觉落在了那处,转眼却又看去了别处,嗤道:“你和你爹娘难道会全然两副样子?啊,是了,你这样的人,该是没有亲娘的。”

盈阙回头看了看,又回转过来,摇头:“不是她,是你喊母亲的那人。”

盈阙想,凡人在一处待得时日久了,会越来越相似,也不知她和陆吾在一处住了那么许多万年,有无几分相似呢。她看着陆吾长大,可会长成他的模样么。那影子又如何呢,会长成她的样子么。

大约会的吧,不然她们还会长成什么模样呢。

盈阙等了半晌也不曾等到姜明有再说什么,他已出神呆了,一时她便也觉得无甚可说的。

姜明不愿在这里久呆,孙府中还有许多事等他去做,至少,主母的后事还需他去料理。

走前,姜明问盈阙:“我什么时候死?”

小狐狸抢在盈阙前边答说:“两年之后就是你的死期。”

姜明愣了一下,又问:“怎么死的?”

小狐狸看他很是不顺眼,昂着下巴很瞧不上他:“哼,这种年纪,你想有什么好的死法?”

姜明默了默,便转头走了。

盈阙问小狐狸:“为何说两年,记差了么?”

“他这样坏的人,若不是你不许,我刚刚便要咬死他!盈阙你给他的一点点教训实在算少,他这种人,便该让他余生都过不安生!一日日迫近的死期每日悬在头顶,等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年,好容易松了口气,再猝不及防地死去,这般报应,不真是好吗!”

盈阙若有所悟地“唔”了一声。

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小狐狸都爬上了坟堆堆,无趣之时,吹出一口气,生出嫩嫩翠草覆满荒凉,荒凉不复,生机勃勃,以此成趣。

裹挟着绿草清芬的冽冽寒风吹得盈阙有些恍惚,她从袖中取出一对物什。

是那双碧翠色的,青缎面上绣了灼灼桃花的半新绣履。

盈阙蹲下了身,不是高高在上的那样蹲下,是像人间寻常娃子那样地蹲着,踮着一点脚尖,下巴抵在膝上,手里捧着那双桃花履。

盈阙蹲在那块齐高的木牌前,默默地刨开了一堆土,将桃花履送了进去,又将土埋上,垒起。

一个大大的土堆堆前,长出一个小小的土堆堆,土堆堆和土堆堆,隔了一座木牌子。

盈阙搓着手指上的土,仍旧踮着脚尖蹲着,轻声说道:“我救不了你,我将福泽送你。”

盈阙站起身,小狐狸耳朵一抖,比北风还快地扑进了盈阙怀里,盈阙顺势抱住,踉跄了一步才站稳,而后手悄悄地在雪白的皮毛上蹭了几把。

白雪凝成的手腕一转,晶莹的指尖画出一道白弧,一团不知是什么的白光凭空而现,蓦地挡住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