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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打着白霜的麦秸堆像一个个蒙古包一样,站立在道路的两旁。
晓丽叉好自行车,见家里人正在吃饭,就把书包放在堂屋门口一个木架子上,然后朝驴棚走去。
见驴槽里已有了草食,她又拿起铁锹把湿粪堆了堆,再用钢叉挑了干草铺好。
正在压水洗手的时候,她爸爸坐着木质的轮椅从锅屋里出来,目光凶狠的瞪着她,没好气的厉声呵斥:
“又去跟苏家闺女喝羊汤了?那么大碗你也能喝完啊...不会打一半回来给弟弟泡个馍馍吃…”
他恶狠狠的指着晓丽,骂人的话更加难听:
“死妮子,真是白养你这么大,一点都不知道疼家里...”
妈妈虽然开口帮闺女说话,但言语中尽是胆怯:
“人家请她,又不花钱,都在那喝,哪好意思,打回来呀...”
爸爸被这么一说,更是气的大吼大叫起来,把手里的半块馒头摔在地上,对着母女俩不停的骂骂咧咧:
“你就知道偏心眼子,吃独食,看她那要死不活的样子...还能长个咋地...白瞎了羊汤...”
也许怕招来更大的骂声,也许早已习惯了,不想再浪费精力,晓丽默默的听着,自始至终没吭一声,也没为自己辩解一句...
苏可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边磕南瓜子边笑嘿嘿的看电视。huye.org 红尘小说网
妈妈盘腿坐在床上拉鞋底,喊她帮忙穿针。
在她穿针的时候,妈妈愣愣的盯着她好一会,然后沉沉的叹了口气:“我有个事想给你说说...”
苏可穿好针线递给妈妈,抬头看了一眼电视上节目,不紧不慢的问:
“妈...啥事啊,这么板正...”说着就收拾桌子上的瓜子皮。
妈妈叹了一声:“大燕回来了...”
听到这话,她惊喜的睁大了眼睛:“啊...回来了?她来过了?”
但妈妈的脸上却没有一丝高兴,把做活的钢针在头发上蹭了几下:“她不让我跟你说...”
苏可笑哈哈的坐在床沿上:“什么?不跟我说?她发财了?哈哈...”
妈妈低头拉鞋底,叹着气说:“她要结婚了...”
“结婚?接什么婚啊?跟谁啊?”
苏可一脸惊诧的看着妈妈,把手中的南瓜子放在桌子上,又坐回床边等着妈妈为她解疑。
只见妈妈一边拉线一边叹气:“发什么财啊...财那么好发的呀...她怀孕了...”
苏可惊恐的大叫一声:“啥...”
妈妈没有抬头,继续说:“是山东那边的,车已经来了,在镇上住着呢...明天就结过去...”
苏可又是一个大大的惊讶:“明天?这么急...我怎么没听到喇叭?”
妈妈叹息不已的摇摇头:
“你也知道她爹妈那种样子,不让上学,硬逼着去打工,这一怀孕...干不了活,挣不了钱,一家人就烦的不行...”
“唉…连个被子都不给缝...就买两床丝绵的...唉...啥也没有...”
听着妈妈的话,苏可紧紧的皱起眉头:“我去看看...”说着站起身就往外走。
妈妈急忙喊住她:“我去了,你三婶子骑车带我过去的,她看见我哭,不让我告诉你...要不,你还是别去了...”
苏可咽了一下哽住的喉咙,忍着鼻酸说:“我去看看吧...一会就来...”
妈妈也没再说什么,拿出床头的手电筒递给她:
“去吧,别待太晚...”
她裹上爸爸的大棉衣,套上围脖,急匆匆的出了院门,打着手电筒,一路小跑的朝东南而去...
拐进一个胡同,就看见黑暗中的一片光亮。
新建的红砖平房在灯光里隐隐映映,红色大铁门上贴着红纸黑底的喜字。
苏可走近了,就听见从院子里传出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她关了手电,站在门外平定了一下喘息,才走进院子。
院子里站着几个乡亲,其中一个是大燕的爸爸,他看到苏可,黑沉的脸上挤出一丝笑:
“可可来了,进屋吧...”
苏可回应了他,径直走到堂屋。
堂屋还是以前的旧房子,几个小媳妇围坐在一个大炉子旁包喜糖。
一个围着围裙,顶着蓝色方巾的中年妇女,从干巴巴的脸上扯出一点勉强的笑意。
她领着苏可的胳膊进了里屋,语气中尽是抱怨的说了几句,然后对坐在床上的女孩喊:
“大燕,可可来了,也就可可不嫌你,闷的跟头猪样,快说说话吧...”
那妇女刚站在门口,就听见一个年轻女人揶揄挑拨的说话声:
“是啊...闷的跟猪一样,谁也没多说什么啊...是吧…整天拉着个脸,咱不计较,让干啥咱就干啥,还不满意...”
她的话音落下,引来一阵嘤嘤唧唧的哄嚷...
只听一个年轻男人大声呵斥那女人:
“你守着人瞎说什么呢...”说着进屋扫了一眼,招呼苏可:“可可来了啊...上高二了吧...”
苏可笑着回应他:“嗯...高二了...”
那年轻男人笑了笑:“那...那你们说话...我去外面忙活...”
转声时,对着那中年女人喊了一声妈,示意让她也出去。
大燕妈妈见两个女孩背着她坐在床沿上,她闭上了嘟嘟囔囔的嘴巴,一脸苦怪的走了出去。
苏可插上门,走回大燕身边。
大燕低着头不停的搓着衣角,不敢哭出声的憋闷,让她的肩膀剧烈的颤抖着。
无声的热泪源源不断的从她脸上落下,浸湿了一大片棉裤。
苏可急忙脱了手套帮她擦拭,但心酸骤起的泪水像暴雨似的越擦越多。
苏可站起身,把情绪崩溃的大燕,轻轻的揽在怀里...
这个不知受了什么天大委屈的女孩,把额头死死的顶在苏可的肚子上,拼命的张大嘴巴,肆意无声的痛哭流涕。
她全身颤抖的很是激烈,像是要把这十几年的酸楚哭他个无休无止一样。
那嘶哑而沉重的哭声是那么的歇斯底里,又是那么的茫然无措...
苏可用尽全力站稳,希望能为大燕留下一丝温暖,她想开口安慰,但话还没出口,自己的泪水就喷涌而出。
苏可强忍着哭声,抚摸着大燕的长发,安慰着她破败不堪的心灵。
大燕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压在苏可身上的力气也柔软了一些。
而这短短一分多钟的释放,感觉像是穿过了整个寒冬,苦苦的等着风吹花散一样...
苏可踏出一条腿,伸长了手臂,够到了站柜上的卷纸,撕了一些递给大燕。
苏可轻轻为她擦拭哭红的双眼,变着法的哄她:
“我去拿凉水给你洗洗,不然明天新娘子就变成大熊猫了...”
大燕被她的话逗笑了,但很快又被阴沉的思绪淹没掉了。
她仰起头,面容憔悴的哽咽悲鸣:“可,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丢人?”
苏可装作听不懂的样子,鬼着脸说:
“丢人?丢谁的人?我从小丢人的事多了去了,除了你,谁还会记得...就那个...那个剃光头的...你还笑了我大半年..”
大燕知道她这是想让自己开心一些,但嘴角刚刚扬起的笑意,就被泪水冲散了。
她抽抽噎噎的说:“其他人都怕晦气,只有你还愿意来...”
苏可不以为然的劝慰她:
“这说的什么话啊...这是大喜事,是好事,不兴说不高兴的话啊…咱穿自己的鞋,走自己的路,不求谁,不用谁,听那些嚼舌的丧气话干什么...”
随后又眯起眼睛,笑嘻嘻的逗她:
“嗨...你还记得不,三年级的时候,我的脚趾头被石头砸了,你用平车推着我上下学,整整一个月啊...你手上都磨出茧子来了,你知道脚好了之后怎么想的吗?”
大燕双眼含泪,盯着她问:“怎么想的?”
苏可抿着嘴巴,晃着脑袋,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我想再砸一次脚...专车专送...不用自己走路...哈哈...”
两个姑娘又好似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孩童时光,互相打趣调侃。
苏可理了理大燕的头发,安抚到:
“人生是自己的,不要在意别人的目光,生活可盐也可甜,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
“但是如果脚受亏了,那也要勇敢的脱掉不合适的鞋子,哪怕是光脚,也活出自己的精彩来...”
大燕眼眶红肿的听她讲完这一大段话,不停的用力点头。
自小辍学务农又在外打工两年的女孩,可能比苏可更能深刻的明白这段话的含义。
她目光越发坚定的回应苏可:“你一句话就把我从粪坑里拽出来了...我以后会好好活下去...活出个样来给他们看...”
她好似想起来更为伤感的事情,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又噙满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的往下落。
苏可急忙帮她擦拭:“嗯...我相信你一定能过得更好...”
大燕噎着喉咙断断续续的说:“可...我这...我这一走...以后...恐怕...恐怕...”
苏可含泪带笑的安慰她:“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去看你...”
为了让大燕不再感伤,她转移了话题:“你明天穿什衣服,让我看看怎么样?”
大燕下床来到门后,指着绳条上一件红色的羽绒服破颜而笑:“就是这个,怎么样...好看不...”
苏可摸着衣服赞叹到:“哇...这么好看啊,你明天穿上肯定漂亮的不得了...”
见大燕笑了,她也笑了。
苏可环顾了一下房间,只见桌上有两床红绿被子和一个展开来的粉红色的皮箱。
而皮箱里只有一套红色的秋衣是新的,其他都是旧衣服。
箱子旁边放了一双红色的低跟皮鞋,一只皮鞋里塞着一双还未拆包装的红色袜子,再也没有其他新鲜的东西了。
苏可脸上拂过一丝忧伤,转过身来笑眼弯弯的对大燕说:
“明天可能有风,你里面穿什么?”
大燕解开棉衣扣子,露出一件半旧不新的手工毛衣:
“有肚子,不能穿太厚,要不然太显,呶...就穿这个吧,反正到车上就不冷了...”
苏可小心翼翼的问:“没买新的啊...”
大燕苦笑着摇头:“一发工资就催我打钱,羽绒服,皮箱,鞋子都是人家买的...”
“看...那套秋衣还是我硬给他们要的,怎么可能再买新的呢...”
苏可思索了片刻,站起身脱掉棉衣,指着身上的毛衣,笑眯眯的问大燕:
“这个怎么样?”
大燕摸了摸她身上的毛衣欣喜的说:
“这毛衣真好看,这么滑溜,一定很贵吧...”
苏可神气满满的翘起下巴:
“我也不知道,这个是考试得的奖...”
说着她快速脱掉身上的毛衣:“我就穿过几天,明天你穿这个...”
大燕急忙按住她的胳膊:
“不不...你也好不容易有件像样的...我这个还行...羽绒服一盖就看不到了...”
苏可不管她说什么,把毛衣硬塞到她怀里:
“我多厉害,下次考试再得个更好的…”
“你呀...结婚是大事,到那边肯定要换衣服什么的…让外人看到穿个呲了线的毛衣,那多不好,还不知道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瞎说什么呢...”
“快,穿上试试,你骨架小肯定能穿上...”
大燕推脱几次拗不过她,也就穿上了,扭捏羞赧的问:“咋样...”
苏可后退两步,托着下巴盈盈而笑:
“嗯...不错,来,把羽绒服也试一下...”说着就把羽绒服摘下来为她穿上。
虽然毛衣不是花色的,但精致高贵的质地,配上明亮的红色,整个人的气色一下子提升了很多。
两小无猜的小姐俩一直说话到其他人都散去,才恋恋不舍的分开。
苏可临走时,大燕非要送出门,来到胡同转角才停住脚步。
大燕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的对苏可说:
“我...我想...我想用你的名字给小孩起名,我想让他跟你一样聪明善良...你...你...愿意吗...”
苏可露出夸张的惊喜表情:
“当然愿意了...我的天...谢谢你...”
两人又说笑了几句,在大哥的催促下才各自转身离开...
苏可回到家,围脖手套没脱就往妈妈床上一躺。
她眼睛紧紧盯着屋上的芦苇顶,不时的长吁短叹...
愣了好一会,她幽幽的问妈妈:“妈,我怎么没见她家支锅啊...”
妈妈满是心疼的叹了口气:
“还支锅呢,礼都不下了,就几个忙人弄上一桌...”
“唉...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就这样出嫁了…唉...也没个好样,还被人说来说去,唉...”
妈妈几句话说的苏可也没了心情,愁容满面的看着电视里的元旦晚会,怎么也笑不出来。
第二天她竟睡过了头,等她起床已是6点20。
她穿好衣服,支着耳朵听了听,走出院门来到大路,招呼了几个邻里便回家了。
她洗漱完正要拌猪食,妈妈说都已经喂好了。
她看着妈妈坐在板凳上拍打着自己的腿,就蹲下帮着揉捏:
“你也不喊我啊...你等我喂啊...”
妈妈看了她一眼,叹了叹气:“大燕一大早就发车了,喊你干嘛...”
苏可楞了一下神,重重的叹息声压低了她的双肩。
她咬了咬嘴唇无奈的说:
“她可能不想看见我...”随即幽怨了几句也不再提及。
苏可从锅里拿出一个烫手的红薯,坐在门槛上,吹吹打打的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