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宋宴清停下击鼓的手,额上滚落汗水。少年将军侧过脸,望着倭船远去的方向,眼神像是要穿破空间刺破那敌军浮船。远去的倭船上,不知哪艘船上有人大喊了一句倭语。众人都听不懂,直至那船上又响起洋州话来。“你们是赢了,可别的地方输了!我们远不止这点人。”这句话的效果,不仅不比海定军众人在庆功宴席上听到“倭寇来袭”弱,反而更震慑心神。片刻后,有人呆呆问道:“将军,那话是什么意思?”宋宴清只能告诉他:“倭寇可能分兵多处,侵袭洋州。”段海等人皆愤恨不已,要求请战,出去荡平倭寇。展勇尚能理智,安抚道:“诸位兄弟心急,担忧家乡亲邻,恨不得立马去杀倭,实乃人之常情。”“然我军出来时不知道别地也有倭寇侵袭,一未带干粮、二箭矢兵械不足、三我们不知敌情,具体要去何处都不知道啊。”“看看水里吧!”宋宴清出声提醒一句,而后吩咐道,“先处理战事后续,将眼下能救的兄弟救了。身亡的兄弟捞出来,放到后面平地之处。”“寻倭寇活口,拷问看看,是否有人知晓倭寇分兵情况。”“段海你清点、组织可战兵士,先依我令办事,而后原地修整、恢复体力。”“展勇,你持我的令牌,带人回去,寻陶先生调度两日份千人所需之物,再尽快多带船赶来。”“会合之后,想来诸事皆毕,诸位兄弟便去救援我洋州百姓。”分了轻重缓急的安排,纵使心乱,兵士们亦能跟从命令干活、办事。展勇带了百人回程,段海则领着剩下的人处理战事后续。倒是宋宴清将事情安排下去后,需要他亲自做的事务反而不多。此番伤员多,军医和带出来的徒弟不够用,宋宴清瞧他们忙不过来,上前帮着处理伤势。有伤兵血流不止,但还是梗着脖子跟宋宴清说:“将军!等我伤口包扎好就能回去杀倭!”宋宴清看着他一说话,就往外噗噗冒血的严重伤势,冷酷摇头:“不行,你伤得太重,等会跟我回营地。”“将军,我不回去,我要去杀倭,不怕死!”“去,半路你就昏迷不行,反而要兄弟照顾你,一不留神就死了,成了个麻烦。不去,养好了伤,改日再去杀更多的倭,你选哪个?”宋宴清问着话,同时动作熟练地绑住对方伤口上方,让血流停住。其实这个兵不知道是否能活下去,他伤得厉害,感染风险也很大。但宋宴清骗的不止他一个,还有更多伤得厉害的家伙。“我选后头的,将军。”这个兵难过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和无用,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宋宴清没抬头,忽然发觉头顶如同落雨了般一湿,下意识喊道:“下雨了!将伤兵撤回船上,暂且躲雨!”但一时竟很安静。而站起身来的宋宴清,看到正处理伤势这个兵哭出来的“雨”。远处有人答:“将军,没下雨啊。”近处的则帮忙解释:“是李平在下雨!”李平的泪水断流,抽噎道:“将军,对不住……”宋宴清道:“没事儿,没下雨是好事,至少不用担心你们这群受伤的淋到雨。”宋宴清抬着头,看了李平一眼,又望向更多偏严重的伤兵,最后目光落到一角那些永远起不了身的那些兵身上。他大声道:“相信你的袍泽们。”一些尚能出战的兵听到这边的动静,跑过来安抚伤兵一阵,大家同仇敌忾地骂起倭寇来。偶有一个想歪的,疑心是不是海定军激怒了倭寇,被众人齐力骂醒。“他们可是倭寇!我们老百姓难道就要任由他们劫掠抢杀一辈子吗?”“照之前那样,不过是今天死你家,明日死他家,后日再死我家,把那些倭寇杀光了,贼乱才能平定!我们的家小才能安心地活下去,不用担心晚上睡在家里就被人割了头去。”“我看你真是贱皮子!你可见过那个倭寇当真是好人、能满足的?不过日复一日,将我等当作猪栏里的猪、菜园子里的菜。”像这些话,都是陶先生等人授课时会讲的道理。“我错了!当真错了,当我没说……”段海就在葫芦口边上拷问俘虏。因洋州陷入危乱,他心中甚忧,对俘虏下手带着怒意,威势也随之爆增。很快,有人来请宋宴清过去,说有了结果。宋宴清便起身去葫芦口,远远的就能听到几句“我愿意”、“我等愿意”。瞧见宋宴清过来,段海与那被拷问之人说道:“这是我们将军,也是你口中想见的虎威将军。你若不信我,可亲自问将军。”“何事?你问。”宋宴清皱着眉。那人道:“回虎威将军,小的知道倭寇派了多少人去了哪些地方。但我要将军一个保证,才肯交待实情。”宋宴清:“倘若你所言为真,可不杀你。”对方挣了一下,双膝跪下:“小的另有所求。我本也是洋州人,想进将军的海定军!”段海亦跪下,不过是请罪:“将军,小的僭越,先前一时未动脑子应允了他。”几个先前也冲动地点了头、说了话的兵士跟着齐刷刷跪下。那些愿意之声正出自他们之口。宋宴清伸手拉段海起来:“起来,你们都不介意,我又介意什么。”又对其他人道,“你们也起来!这是军令。”兵卒闻言纷纷起身,最后跪在地上的只有等待答案的俘虏。少年将军松口道:“本将军答应你,事后有功,允你进海定军!但你若误事,就等着喂鱼吧。”那人松口气,将倭寇去向和船只数量、人数一并交待出来。“小的是偷听到的,且听到他们说,有几支可能会不太听话,专奔着有钱的城镇去。”“我料想也是此理。”强盗可没有挑着穷地方抢的道理,向来是贪心的。得了倭寇的内幕,宋宴清从船上寻到一份地图,叮嘱段海等会出兵需要注意什么。换作平时,段海头脑冷静,完全不必如此细说。但眼下这情况,宋宴清选择往细了给他掰开说,免得他冲动,且边说还边写在纸上。最后,宋宴清拍拍段海的肩:“切记小心,不要全信那俘虏之言。若不是营中关着知府、通判等人,需要我亲自回去处置,我定与你们同去。”“将军。”段海望着他道,眼神已冷静下来,他神色毅然,“您说了,要相信自己的袍泽。”宋宴清听了会心一笑:“好,我相信你的本事!”可也承诺道:“但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会立即赶过去。”待展勇带着船再赶回来,段海与他一道领兵先行出发。“遇小镇,可分兵处理,遇大镇,需合力小心。”段海重复着将军说的话:“先察之,再攻之……”展勇闻言不时点头、偶尔问几句,且分神观察着段海,渐渐放下心来。两人素来各领一队兵马,互相比较的同时也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在战斗时,冷静的头脑是何等重要,遑论二人还是指挥之人,眼下的段海才是展勇熟悉的那个。***宋宴清带上剩余的兵,坐剩下的船只慢慢往回行。到了营地,便有人手前来帮忙,照看伤兵。陶灿接到消息,已安排妥当。宋宴清问了人,往陶灿所在的牢房走。见了他,亲自坐镇的陶灿关切地问道:“将军,倭寇有多少之数?可从那些俘虏口中问了出来。”“还有六七千之众。”宋宴清一边庆幸人数是分开的,能对付,又痛心分开之后受害的地方多。他忽地又想起来交待道:“如今人不够,得请些老乡们去葫芦口上下捞倭寇的尸体,避免污染水源。”“行,我稍后就安排人去。”如此乱起来,当真处处都是重要紧事。陶灿又道:“将军,牢房里的汪知府和通判要怎么办?”论起来,陶灿自己就是个小官。眼下当了朝廷的官,关押比自己官职还大的父母官,心里总觉得要被追究,若非有宋宴清撑腰,他未必敢干这事。宋宴清道出自己的想法:“借看守兵士之口,将倭寇扫荡洋州之事先告诉他们。”“随后我去一一拷问他们,我还不信,各个都狠得不管家小,其中肯定有不少人被瞒着。那些人,就是突破口。”“拿到口供细节,再加急送去巡抚衙门,让巡抚那边派人来暂代洋州知府。”“那将军现下便可去了。”陶灿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宋宴清喟叹:“知我者,军师也。”陶灿:……“将军莫要戏耍我。宋宴清应下:“好好好,我去里面了。”他穿着去时的整套盔甲,头盔上的红缨随着往前的步伐往后飘着,握着腰间的剑,面孔冷峻、神情漠然地踏入牢房的过道。一露面,两旁就有人扑过来。穿着绸衣的人哭着求道:“将军!你怎么不去救人?你快去救人啊!”可对面就有人恨他:“若非海定军招惹了倭寇,洋州怎会危急?”可笑的是,这话看着竟然还有不少人认同,牢房里众人一时都盯着宋宴清。宋宴清望向开口这人,冷声问他:“你当真不知洋州为何危急?”那人便噤声,回不上话来。宋宴清继续往前走,答案却从他口中而出,极其清晰地落在牢房里的每个人耳中。“养虎为患。如今你们要被生吃了,寻那养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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