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
冬至日,是一年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
鹿伏兎砂糖坐在冰凉的木质地板上,愣愣地看着室外飘落的银雪,乌黑的瞳仁一眨不眨。
她死了,好像又没死。
在禅院咒灵堆的时候,她清楚记得自己体温流失、心脏停跳的感觉。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一睁眼,发现自己在一处陌生的宅邸里,宅邸的主人,也就是现在她名义上的“父亲”乐岩寺嘉义。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当下的情况,紧接着就被告知,她是被他们从雪地里救回来的,所以她需要报答他们一族。
而报答内容,就是作为本家小姐的替身,送去禅院,成为禅院直系血脉的妾室。
“你无法拒绝。”
相貌严正的乐岩寺嘉义是这样对她说的,“你身上已经结下了“束缚”,那是可以和救命之恩等价的交换。”
“......”
鹿伏兎砂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开了口:“我有个问题,我和你们家小姐长得很像吗?”
“几乎可谓是一模一样了。”乐岩寺嘉义对着她哂笑了下,眼角的鱼尾纹带起了些许父辈的温柔,“除了这双眼睛。”
说着,他朝着屋外沉声唤了一句“砂糖,进来”。
随着和室的木障子被推开,一个年岁大概十七、八的少女走了进来。
鹿伏兎砂糖看向了和她有着相同名字的少女。
一身春日樱花般粉白配色和服,浓云般的发丝随意的披散在身后,白皙秾丽的脸蛋上,浅褐的瞳仁漂亮得像两颗珍稀的琥珀。
“父亲大人。”少女的声音听起来也是娇滴滴的,像是青松庭里那只备受宠爱的猫咪。
鹿伏兎砂糖不由得睁大了眼,表情有些呆滞。
她现在的脸,是长这样的吗?
啊,这也....太好看了吧?!!
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成为大美人的鹿伏兎砂糖当即留下了感动的眼泪。
“就是她吗?”
乐岩寺砂糖站在鹿伏兎砂糖面前,俯身贴近低坐在地上的少女,手中精致的桧扇“唰”的打开,遮住了唇边的笑容,“真神奇,和我长得像双子一般,除了这双眼睛。”
坐在地上的女孩儿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年岁,穿着一身灰扑扑的丑衣服。头发并不柔顺的发梢乱支,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艳丽脸蛋上,乌黑的琉璃猫眼满是迷惘。
像清晨嫩叶上的一滴花露,因为染着靡艳的气息,惹人绮思。
确实比她更适合“禅院”。
收起桧扇,她侧眸看向了自己的父亲,语气骄纵而打趣:“父亲大人,这真的不是您在外带回来的私生女吗?”
乐岩寺嘉义笑了两声,摇了摇头,“砂糖,我的珍宝,我说过今生只会有你一个孩子。”
鹿伏兎砂糖看着面前越发贴近自己的少女,忍不住向后退了退,却被她单手撑在身侧,掐上了下颌,“你叫什么名字?”
“....砂糖。”
鹿伏兎砂糖别扭地皱着眉,她觉得这位小姐和第一次见面的人交流的距离未免也太过亲近了些。
乐岩寺砂糖见状,唇角勾起,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面镜子,放在了两人面前。
“你也叫砂糖么,真可爱,看看?”
鹿伏兎砂糖忍不住看向了镜子。
灰扑扑的衣服,黑发黑眸,这模样,不是和她穿越前的路人A长相一模一样吗?!
和眼前的大美人哪里像了啊?!
少女震怒,面无表情地拍开眼前的镜子,看向乐岩寺嘉义:“你们的眼睛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
乐岩寺嘉义被她突然起来的怒火烧得一脸问号,殊不知鹿伏兎砂糖丑了一个夏天,压根受不住美人梦破碎的打击。
反倒是一旁的乐岩寺砂糖看见父亲吃瘪的样子,乐不可支。
无语了好一会儿,乐岩寺嘉义才咳了两声道:“咳咳,总之,从明日起,你需要开始学习家族里的乐艺。”
“半年后的冬至,你便需要去往禅院,这段时间内,你就好好学习吧。”
鹿伏兎砂糖在听见“冬至”时,忍不住抿了抿嘴唇。
她想起了和“冬至”拥有相同读音的甚尔,不知道小孩儿现在怎么样了。
于是她抬眼,看着乐岩寺嘉义问道:“禅院是什么地方?联姻的对象是谁?”
“所谓禅院,便是如今咒术界御三家之一,乃我们这种微末氏族的最好的依附对象。”乐岩寺嘉义缓声道,“这个机会可来之不易,对象是禅院甚一。”
禅院甚一....?
鹿伏兎砂糖呆住,她如果没记错的话,禅院甚一不是和甚尔差不多年纪,才五岁吗?
这也太丧心病狂了吧?!
乐岩寺嘉义没注意到她的震惊,继续道:“虽说是妾室,但若是你的咒力可以匹配上家族的乐艺,说不定也有机会成为正妻,这对你来说可是可遇不可求的际遇。”
乐岩寺砂糖在一旁撇了撇嘴,就禅院甚一那种粗狂的男人,反正她是看不上,还不如他那个弟弟。
虽然听说是个没有咒力的可怜虫,但那张脸和身体,可真是不错。
鹿伏兎砂糖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干脆垮着脸道:“要不,你们把我从哪儿捡来的再丢回哪儿去吧......”
都什么年代了,还妾室正妻,封建主义不可取啊。
闻言,乐岩寺砂糖“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乐岩寺嘉义则是脸色一沉,厉色道:“我之前和你说的“束缚”可不是开玩笑的,发现你的时候,你奄奄一息,是用了我族秘法才救回来的。”
“有得必有失为世间真理,你如果想死去,那就直接离开吧,我不拦你。”
鹿伏兎砂糖愣住,在她一旁的少女则是笑了笑,伸手戳了戳她的背脊,在她看过去时,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看自己的手肘。
鹿伏兎砂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低头,将自己宽大的衣袖拉开——
只见,纤细雪腻的手肘上,浅粉色的疤痕像是开在雪地里的梅枝,随着骨肉攀爬蔓延,四处密布。
嫩红与柔白,看起来非但不丑,反而有种纯稚的欲气。
这是她在咒灵堆里被啃出来的伤痕。
鹿伏兎砂糖第一时间就反应了过来,想起那间黑暗房间里的疼痛,少女单薄的身子忍不住轻颤了起来。
“真可怜呐,这么多伤痕......”
一双泛着香气的手从侧面拥住了她,乐岩寺砂糖定定地看着她,叹息般说道,“留下来吧,出去的话,会死哦。”
会死吗...
鹿伏兎砂糖垂下眼,看着交错的疤痕,心脏怯弱地紧缩着。
她是个胆小鬼,所以死亡的感觉她真的不想再尝试一次了。
...
“小姐,小姐....”
耳畔传来的呼唤让她拉回思绪。
鹿伏兎砂糖茫然的“嗯?”了一声,看向半蹲在她旁边的侍女,“阿叶,怎么了?”
侍女笑了笑,伸手将她有些敞开的外衣衣襟拢了拢,顺便把她非常容易炸毛的头发压了压,回道:“泽村大师来了,听闻您今日即将离开津轻去往京都,所以想要为您弹奏最后的离别曲。”
鹿伏兎砂糖一听,立马起身,朝着平时练习的乐室跑去。
泽村松吾郎是教习她乐艺的大师,是津轻极其有名的三味线高手。
他说他从不收徒,所以他不是她师父,她也不是她弟子,他们只是世间上能互相欣赏琴音之人而已。
停在乐室木障子前,鹿伏兎砂糖喘息了几口,随即轻轻将障子门推开。
寂静的室内,干瘦老人背对她而坐,清冽的琴音在她推门之际,陡然响起。
生于狂风暴雪的青年,无亲无故孑然一身,日复一日的弹奏着三味线[1]。
这首《春晓》,是他的人生,也是给她的饯别。
鹿伏兎砂糖忍不住眼眶泛酸。
良久,她正坐在乐室门口处,将一旁的三味线抱起,象牙白的拨子拨动琴弦。
干净的琴音,宛如暴风雪中摇曳的春草,任由凌冽的风暴肆虐,却依旧生机勃勃。
一曲终了,背对她的泽村松吾郎声音苍劲有力:“此去,一路平安。”
鹿伏兎砂糖揉了揉眼睛,唇角翘起,“您放心,我的生命力比我的琴音还要旺盛得多。”
死了又活,不论是咒灵还是人类,她的命都堪比小强了。
就是不知道,她的甚尔崽还是不是和从前一样可爱?
鹿伏兎砂糖眨了眨眼睛,抱着三味线抬眸,眺望着屋外与京都相似的白雪,忍不住想——
那么漂亮的脸蛋,就算是成年了,也应该会非常非常可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