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第 9 章

禅院甚尔跨进庭院,将身后的院门安静带上。

经过中庭时,他特意抬头看了眼屋檐,不可能出现在青松庭里的一叶嫩荷正在那处有规律的起伏。

松了口气,甚尔不动声色地走进室内,将身上带血的浅袴脱下,飞快地泡进水里,随即轻手轻脚地攀上屋檐,坐在了某只睡得正香的咒灵旁,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远处,傍晚时分的火烧云勾勒出无垠的地平线,绚烂地迎接着即将到来的夜色。

嗅着身旁若有似无的清甜气息,禅院甚尔一直绷紧的神经松懈了下来,唇角微扬。

他觉得这大概是他在禅院里,所能见到的最漂亮的景色了。

时间飞速流逝,鹿伏兎砂糖一醒过来,入眼的便是天幕上千万颗熠熠生辉的星星,以及身侧小孩儿熟悉的身影。

“甚尔?”她下意识问道,“你来很久了吗?”

等问完,她才想起来,甚尔是听不见她说话的。

“……”

果然很不方便。

原地呆滞了两分钟,她这才慢吞吞地伸手将一旁摘下的荷叶杆抓起,在屋檐上写道:“今晚的星星很漂亮。”

甚尔听见动静,垂眼看去。

字迹在地上逐字逐句连成话语,“她”的身影也在月色里浮荡出现。

高邈的夜空下,月光照在“她”身上有种奇异的美感。灰色的肤色宛如成列在玻璃橱窗里的象牙般细腻,纤长的睫毛下,黑色的眼瞳清透柔软,带着麦芽糖一样的清甜。

比星子还要漂亮得多。

禅院甚尔看着夜空,余光却一直注视着身旁。

“今晚的月色也很漂亮。”他回道。

鹿伏兎砂糖一愣,忍不住笑出了声。

众所周知,出自于夏目漱石的这句“今晚月色真美”可谓是经典到不能再经典的告白句子了。没想到她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个告白,居然来自于毫无意识的甚尔小朋友。

甚尔专注地看着面前弯起双眸的“她”,膝盖处的湿润粘稠感越发明显,那里原本凝固的伤口在攀爬时被二次撕裂了,他却仿佛没有痛觉般平静。

不过,血味会散出来的。

想到这里,禅院甚尔偷偷侧了下身子,将左腿自然地耷拉在屋檐外,分散了血腥味,转而问道:“你是什么样子的?”

鹿伏兎砂糖被这个问题问住了,有些尴尬地翻了个身,背对着黑发正太的身影,一时间透着无限的忧伤。

她现在这模样能怎么说,难不成和甚尔说,她长得和前两天蛰他一身伤的脱毛松毛虫差不多吗?

……她真的不想吓坏小朋友。

退一万步说,就算甚尔能接受,她也不能接受。

郁闷地抬头看着夜空下闪得像无限钻石一样刺眼的星子,鹿伏兎砂糖开始努力回忆起自己还是个人形时的模样。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属于平平无奇那一类的。

普通的黑发黑眸,普通的身高身材,以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性格。

从幼稚园一路到大学,她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的情书或者示好之类的,唯一夸奖过她可爱的就只有她叔叔了。

所以说,她的长相水准完全就是路人A的级别。

“......”

可恶,她不想面对这么残酷的现实。

沉默半晌,咒灵干脆用荷叶杆胡说八道逗起了小孩儿:“当然是超漂亮的那种,唇红如玫瑰,发黑如乌炭,皮肤白嫩如白雪[1]....”

总之,白雪公主啥样她啥样就对了!

禅院甚尔默默地辨认着地上的字迹,随即抬眼宛如核对一般,看过“她”灰扑扑的肤色、有些凌散的绒毛(?)、以及不太显眼的嘴唇,最后确定地点了点头:“嗯,真的很可爱。”

甚尔的语气太过认真,让等着看他反应的鹿伏兎砂糖一秒傻掉。

这人认真的?

白雪公主这么普遍的童话故事,难道他真的不知道吗??

鹿伏兎砂糖陷入了沉思。

正在这时,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味随着夜风掠过她的脸侧,让她不由得歪了歪头。

这个味道....是血味。

皱眉顺着风吹来的方向,她慢慢凑近了甚尔,就在快贴上小孩的脸颊时,黑发正太忽然伸手隔开了一段距离,转过头避开她说道:“太近了。”

鹿伏兎砂糖瞄着小孩躲闪的姿态,越发觉得奇怪。

不对劲,很不对劲。

眯起眼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甚尔,她终于发现了让她一直觉得突兀的地方——

他的下袴换过了。

禅院直系的搭配是上深下浅,而旁系则是上浅下深。现在甚尔身上穿着的,明显是一条旁系的深色下袴。

鹿伏兎砂糖眨了眨眼,忽然将新摘来的紫菖蒲递给了甚尔,写道:“不是说要给我做新的花环吗?”

甚尔以为瞒过去了,“嗯”了一声刚侧回身出手接花,就被早有预谋的咒灵顺势抓住手腕,朝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拉———

完全没有防备的黑发正太瞬间被拉倒在地,不仅腰间紧紧缠绕着一圈尾巴,自己整个人也被比他身长还要长的咒灵压在了宽大清香的荷叶上。

“……”

甚尔眼底闪过窘迫,但又不敢用力反抗身上脆弱的“她”,只能躲避道:“砂糖,让我起来!”

鹿伏兎砂糖没吭声,像只狗似得在小孩儿身上嗅过去嗅过来,然后伸手就要扒下他身上的深灰长袴。

甚尔彻底慌了,死死拽住裤带,薄唇紧抿,一副死也不放手的倔强模样。

鹿伏兎砂糖:“......”

她只是想确定一下受伤的地方而已。

叹了口气,她妥协地将爪子松开,从小孩儿身上翻了下去,然后用荷叶杆有些生气地轻敲了下他的额头,写道:“受伤的地方,老实给我看看。”

甚尔见事情暴露,才缓慢地把长袴卷起,露出在重压下变得一片狼藉的左膝。

好严重。

鹿伏兎砂糖看着小孩儿白生生的腿上,皮肉尽绽的膝盖,差点当场老母亲落泪。

“...这是怎么弄的?”她心痛地写道。

“摔了。”甚尔垂着眼回答,黑发柔顺地贴在他脸侧,看起来乖巧又落寞。

鹿伏兎砂糖瞬间眼泪汪汪,她知道这是假的。

膝盖如果都摔得那么严重了,手上怎么可能会一点伤都没有。

但既然他不想说,她也不想再追问。将医药箱里的酒精棉翻出来,鹿伏兎砂糖闷闷地清理着伤口,不发一言。

禅院甚尔看到倒在一旁的翠色荷杆,迟疑问道:“你……在生气吗?”

鹿伏兎砂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比起生气,说是心疼或者更恰当一些。

抬眼对视上小孩儿越渐焦躁的眼,鹿伏兎砂糖想了想,干脆伸出七八只爪子将人抱了个满怀,顺势在刚才敲打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以示安慰。

对于她来说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动作,但对于禅院甚尔而言,却宛如平地炸雷。

禅院甚尔只觉得两片柔软温润的唇蜻蜓点水般贴上了他的额头,微凉的温度,却顷刻间让被亲吻的地方灼烧了起来。

小孩儿一时间手足无措,伴随着耳边越来越明显的心跳声,暗绿的瞳孔闪过沉迷。

——好喜欢。

仲夏夜,黑发男孩与一个朦胧的影子亲昵相拥,一颗星子在此刻越过两人头顶高邈的夜空,坠入初夏的黑夜。像是既定的命运挣脱了原有的轨道,抛入未知的未来。

片刻后,抱够崽的鹿伏兎砂糖将小孩儿放开,伸出短胖的爪子在他手心里慢慢写道:“刚才的是标记,还记得我的预知能力吗?”

“下一次再“摔倒”的时候,我会及时找到你的。”

虽然预知能力什么的是她胡诌的,但是她可以神隐尾随,绝对没问题的!

禅院甚尔一听,碧绿的眸子忍不住亮起,漂亮的脸上难得扬起一抹符合年龄的稚气笑容,“约定好了?”

“约定好了。”

她勾上小孩的尾指,晃了两下。

“不过,要在没人的时候。”他不忘补充一句。

鹿伏兎砂糖笑眯眯地继续晃了晃两人拉钩的手指。

夜色渐沉。

鹿伏兎砂糖瞅了眼远处渐熄的灯火,用手上的荷杆轻戳了戳身旁的小孩儿,指了指屋檐对面的纳凉床,提示他该去睡觉了。

小孩子可不兴熬夜的。

甚尔见“她”似乎没有和自己一起下去的意思,移开眼有些不自然地说道:“今夜会降温。”

嗯?降温?

鹿伏兎砂糖抬头瞅了瞅头顶上亮得晃眼的圆月星河,有些纳闷。

这种夜空看起来不像是会降温的样子啊?

她莫名看向身旁的甚尔,在瞅见他有些不自然的神情后,突然灵光一闪,明白了小孩儿的意思。

这哪是天气预报,这明显是她的崽在撒娇啊!!

鹿伏兎砂糖瞬间支棱起来,尾巴一卷,就将人扛着火速下了屋檐,一起快乐地躺在了纳凉床上。

“睡吧。”

她伸手拍了拍小孩儿柔软的黑发,脸上洋溢着老母亲般和蔼的笑容。

甚尔低低的“嗯”了一声,借着姣好的月色,一遍遍勾勒着身边的“她”的可爱样子,眼底尽是喜爱。

——今晚月色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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