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太郎用衣袖擦了把汗,将特供的银丝木炭递给戴着棕色帽子的管事:“锅炉爷爷说好久没有用到这样的好炭了,是来了什么大人物吗?”
他姿态放得很低,说话做事又讨喜,因此即使是番台蛙也愿意和这个做事周到的新人多说上两句。
“来了三位。”
番台蛙接过木炭,看了看成色很不错,于是心情颇好的指了指天,想稍微显摆一下:“那里来的。”
果不其然,没见过世面的小鬼头瞬间瞪大了眼睛,惊呼出声:“高天原?!”
下一秒,又死死捂住嘴,一双猫眼不安地骨碌碌转着,见番台蛙没有斥责,才颇为崇拜的感叹着:“不愧是您,消息真是灵通。”
这只番台蛙进来了很多年。
只是不会逢迎、性格又不讨喜,因此同一批进来的人都升了职,那一个出身不是很光彩的还找了个大靠山、成为人人尊敬的“紫夫人”,心里总是觉得愤愤不平。
被良太郎这么一追捧,难免有些得意,于是又叮嘱了几句。
“其中有一位不喜欢妖怪,人类也见不得,你一个小猫妖离得远点,别在他面前晃悠。”
良太郎连连点头,只是在离开时看了眼角落里坐在土豆堆前的两个人,几不可察的眨了眨左眼。
紫夫人缓步走出二层的升降梯。
她的步态舒缓而优雅,即使踩在木地板上也是悄无声息,和不远处急的团团转的总管蛙截然相反。
“真是等得我头发都白了!”
总管蛙急忙迎上来,一边带着她向包厢走,一边倒着苦水:“里面的那位是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再晚一些,我怕这短脖子都能被他拧了。”
什么脾气?
不过是厌恶妖怪和人类罢了,三界都知道的事情,又何必掐着嗓子当做不能说的秘密。
紫夫人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快走到包厢前才停下来整了整和服背后的腰带节。
总管蛙后退了两步,刚才还一片热切的眼里划过一抹不屑,冷眼看着紫夫人跪坐在绘着重瓣牡丹花的障子门前,温顺的垂下颈项。
“贵客到来,妾身有失远迎。”
“好、慢。”
障子门向两侧打开,正对着门的风神肩头松松裹着白色皮草,正抿了口酒。
这位神明向来喜欢浮华和美人,是汤屋的常客,性格虽然有些不靠谱,但难能可贵的是并不骄矜,因此画着上挑眼线的凤眼只是噙着笑看了她一眼。
“你来的再晚一些,战神能把整缸的酒都喝了。”
这话说得倒不假,毕竟在这样的场合侍立的多了,紫夫人隔着障子门就闻到了酒气。
那是贡酒特有的紫苏气味,闻起来温和,喝起来却辛辣醇厚,是汤屋里最负盛名的烈酒。
但那头发高高梳起、面色冷傲的男人却嗤之以鼻:“糖水而已,女人家喝的东西。”
“真是口是心非,也没见你少喝点~”
“乙比骨!你是想打架吗?!”
“动不动就喜欢打打杀杀,啧,武夫~”
“你说什么??”
“你们两位,都少许冷静一些,会给店家造成困扰的。”
温润的嗓音响起的恰到好处。
那是位穿着和服的年轻男子,他坐在窗边,鼻梁上戴了一副眼镜,说话不急不躁,显得很是儒雅。
就好比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形下,他也是温和地向风神乙比骨笑了笑:“不要这么急躁,会生出皱纹的。”
又看向仰头灌下一杯酒水的战神:“现在还没有证据表明那个孩子已经遇害,要是你先乱了方寸,该怎么办?”
战神捏着拳头砰一下砸向桌子,眼神如刀:“那种倒霉神消失了正好!和我有什么关系!”
明明自从知道那孩子失踪后,连着砸了附近的三间土地神龛,害的周围的土地神都战战兢兢不知道哪里招惹到了这位煞神,只能集体跑到御影神社里来哭诉,这时候又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也不知道这个人在生什么气。
御影笑着摇了摇头,接过紫夫人奉来的酒盏轻轻抿了一口,直到紫苏的涩味在舌尖弥漫,才温声说道。
“战神,当初的事并不是她的错。”
他抬头看向窗外。
这座靠海的温泉疗养院视野开阔,坐在这里,能够看到一轮巨大的上弦月悬挂在海面。
“就快是满月了。”
“就快是满月了。”
良太郎嘴里咬着一根狼尾草,盘腿坐在木桶上,状似漫不经心的伸了个懒腰。
他被分到了锅炉房,日常的工作就是送炭火和领药材,因此有很大一部分时间可以自主支配。
木桥对面的农园因为有些脏乱,平时不会有什么人来,是个碰头的好地方。
但“不会有人”并不意味着“没有危险”,这点他再清楚不过,因此尽管选在农园边的悬崖一侧,也时刻保持着警惕。
他的对面,小鸟游结奈正拿着一柄木勺去浇灌绣球花。
闻言,轻声询问:“满月会发生什么?”
“其实也和你们无关……”
不远处的花丛里倏地传来簌簌的声响,少年的猫耳朵晃了晃,立即不耐烦的将手里的木条甩出一声脆响。
“动作麻利点!花开不好影响了客人心情怎么办?”
“那么,这些所谓神明的气量也真是小的可怜。”
低沉的嗓音响起,浸在那夜色里像是红酒的余韵。
中原中也一手提着木桶,一手拂开垂下的花枝,于是那蓝紫色的绣球花便落在他的颊旁,映出与那双钴蓝色的眼睛一般的瑰丽。
“满月会发生什么?”他问。
日本自古以来就有“百鬼夜行”的记载。
那是传说中,妖怪之主带领自己手下的妖怪们在夜间巡游,以彰显势力和震慑其余大妖怪的举动。
而在奈落城,也有一个与之相似的古老仪式。
“我们将它叫做‘大游行’。”
良太郎回忆起,那刻在世世代代海国人记忆中的盛大庆典。
“由妖力强盛的大天狗在一年中最寒冷的一个月沐浴斋戒、占卜出的游行日,彼时,所有的妖怪都要换上最隆重的衣服,沿着街道游行庆祝,那是奈落城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
“而等到满月升起,就会在皇城的城楼上举行‘大庆典’。”
“由海坊主和他最诚挚的盟友对着月亮祭酒,请求月神见证,两族之间最为牢靠的友谊。”
“今年的大游行就是下个满月?”
中原中也一下抓住了关键,“那为什么说与我们无关?”
良太郎挠了挠猫耳朵:“不是我看不起你的实力啊老大,实在是海坊城的守备不是一般的森严,不是祖宗八代都对海坊主效忠的妖怪根本进不去,更何况您那头发……”
他话说了半句,小鸟游结奈和中原中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海坊主因为某个传言,对红色头发的人下令赶尽杀绝。
而中原中也初来乍到,不仅被当街指认,更在被识破后大打出手,这种嚣张的举动无异于在向海坊主挑衅。
这时候秉着“灯下黑”藏在汤屋已经是以退为进,直接冲到大庆典?
那怕不是嫌自己命长。
想到这里,两双眼睛齐刷刷看向良太郎。
良太郎正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的考虑周全点赞,看到这熟悉的眼神不由打了个颤:“这可不关我的事……”
小鸟游结奈侧头轻轻咳了两声,抿唇笑:“都是过去的事了。”
良太郎心里又是一咯噔:“等、等一下,我们现在可是同一条战线的战友,人不该,起码不能……”
中原中也拍了拍少年的肩,亲切的断了他的退路,勾起一侧唇角:“不要怕,我们只是有些问题想要向你请教。”
“关于谣言。”
“关于汤屋。”
“睡不着吗?”
小鸟游结奈推开走廊的玻璃木推门的时候,中原中也正仰躺在木廊上。
他的左手垫在脑后,随意的曲起一侧膝盖,钴蓝色的眼睛看着远方,显得慵懒而散落。
见小鸟游结奈来了,中原中也也只是收回眼神,轻轻地嗯了一声:“我在想良太郎的话。”
小鸟游结奈于是抱膝坐在他的旁边,下巴抵着膝盖,也歪头去看那一望无际夜色里星星点点的灯火:“你觉得,他说的是事实吗?”
汤屋里的人,向来只进不出。
传说中,他们被汤婆婆变成了动物,又或是煤屎球,作为警告其余有歪心思的人的手段,但从没有人去算过,这些所有的人加起来,是否有遗漏,而这个遗漏,又是出在了哪里。
“传说那位魔女掌控着通向人类世界的通道,因此才能在海坊主的手底下分得一席之地。”
良太郎这样说。
但“前往人类世界”并不算什么惩罚,甚至对于一些妖怪来说,是奖赏也不过分。
那么,如此重要的通道为什么会掌握在一个魔女手上?
她又为什么会将那些消失的人投放到人类世界。
以及,选择的标准又是什么?
……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危险的、从未有人涉足的谜团。
而中原中也面对小鸟游结奈的问题,也只能回答一句:“我不知道。”
猫妖少年并没有欺骗他们的理由,但他在枪林弹雨中生活了太久,已经不会轻易对一个陌生人给予全部的信任。
他回忆起首领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听好了,中也君,不必在意对方是否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甚至不需要确认谎言的占比,只要最终,事情能向我们所希望的方向发展,那么,让他产生‘事情全部在掌控之中’的错觉,也并无所谓。”
已经是凌晨四点,商铺的灯都熄灭了,只剩下远远的河岸边有几盏红色的灯笼,几点烛火飘摇,显得零落又孤独。
再过一个小时,黎明就将出现在日界。
而汤屋的夜晚却从此刻刚刚开始,一如他一直陷落在黑暗中的人生。
“我也不知道。”
“但我不在乎。”
这一天经历的事情太多,羸弱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高强度的神经紧绷。
小鸟游结奈揉了揉眼睛,有些困了,却仍旧轻声开口,“遇到困难去解决就好了,遇到谜团去斩断就好了,毕竟……”
她侧头看向微微怔忡的中原中也,湖绿色的眸子弯了弯,像是落在夜色中的一抹星屑。
而那揉着笑意的眼睛看向他,嗓音温软,说道。
“毕竟,日光总会降临到每个人的指尖。”
【啧啧啧宿主的嘴呀~骗人的鬼~】
「我只是不吝惜说出自己的鼓励」
更何况,中原中也本就不是会在懊恼和犹豫中沉湎的人。
身侧的少年扬起一侧唇角,笑了起来,仿佛拨开云雾露出的日光明朗。
“你说得对,迷惑和彷徨,从来只是懦弱者的借口。”
中原中也站起身来,鬓边的碎发被晨风拂过钴蓝色的眼睛,如同冰中火焰跃动的波纹。
反手拉上环廊的玻璃门,又替小鸟游结奈整了整披在肩上的外套,他说道。
“未来这种东西,要自己创造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