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云川指着房门:“谢玉珠让我不要出门,门上还有影……哦,现在没有影子了。不走门的话,就只能走窗户。”

“云川!小姐名讳也是你能喊的?你对小姐竟然如此不敬,还私自与小姐交换衣物打扮,人多眼杂,小姐独自出行,若有闪失……”庄叔怒火中烧,眼睛都瞪圆了三分。

“云川!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是让你扮做我在房间里坐着,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能横生枝节!”

谢玉珠突然横插一脚,她站在庄叔与云川之间,双手叉腰,声音比庄叔还高。

“我问你,你怎么逃回来的?他们知道绑错人了?”

云川点点头:“他们知道了。”

谢玉珠使劲儿同云川使眼色,想让云川配合演一出苦肉戏,好把她从庄叔的责罚下救出来。

“那他们肯定还会来找我!你这……”

“不会的,他们死了。”

满屋子人皆是一惊,谢玉珠的眼色都使不出了。庄叔讶然道:“那些歹徒死了?如何死的?”

在众人注目中,云川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他们挂在橘子树上死的。他们死之后我摔在地上,头疼起不来,正在看月亮,然后有一个美人过来跟我说话。”

她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前因搭不上后果,众人听得云里雾里,表情越发迷茫。谢玉珠迷惑道:“所以是那个……美人救了你?”

“没有,她说我不如摔死得了。”

房间里一阵寂静,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纷纷露出怜惜神色。

伙计阿旺同庄叔小声说:“云川本来脑子就有点问题,这下受惊过度又摔倒,怕是摔出幻觉来了。”

庄叔赞同地点头。

谢玉珠于是继续她的演绎,勉强独挑大梁,完成这一出苦肉戏:“云川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以为这就能不挨罚?给我跪下,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

骂完云川她便转头看向庄叔,道:“围着我干嘛?谁都能进我的房间了,要你干什么的?还不快去查!”

一个时辰后,谢玉珠的房间外守着七个家丁,窗户外护院走来走去,戒备森严神情紧张。房门上挂了两道符,是扶光宗送来的庇护咒。而窗户上有一道清瘦的影子,跪在地上双手举起,端正挺拔。

路过谢玉珠房间的小厮仆役们窃窃私语,说云川还跪着呢。明明是被小姐强迫换了装扮,为此惨遭贼人挟持九死一生回来,怎么说也是对小姐有恩,小姐待她竟然如此刻薄。

云川也太可怜了。

一墙之隔的房间屏风后,云川端坐在凳子上,谢玉珠正在给她摘草屑。

而远处的柜子边,板凳、枕头、扫帚和衣服搭起来的假人歪斜滑稽,脑袋胳膊腿儿却是一应俱全,投在窗户上的影子逼真极了——谢玉珠身经百战,搞这种东西向来很有天赋。

谢玉珠给云川摘完头上的草,拍拍手叹息一声:“回来就好,幸好你没事。我都不用猜,这些人肯定是冲着钱来的,有我在手,再怎么狮子大开口我爹娘都舍得给钱。我早就跟我爹娘说过了,我出门闯荡肯定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就算真的被贼人抓住,如果三日之内逃不出来我就自杀,让他们别给钱。”

“然后,他们允许你出门了?”

“没有,他们把我看得更紧了。”

谢玉珠坐在床上,张开手臂呈大字形倒在床铺上,叹息道:“如今庄叔发现我偷溜到楼里去,又出了绑架这档子事儿,我估计要被关在这房间里,看盟会的事儿没戏了,逃也逃不走了。”

从那倒在床铺的身体上发出一声无力的宣判:“第八次逃家失败。”

房间内一时寂静。

这躺在床上的姑娘身上有千丝万缕,系在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家中的管家仆人和谢家的万贯家财上。便是稍微脱开一线,也会被其他线拽回去。她透不过气,苦不堪言。

而坐着的姑娘则正好相反,她并无一线相系,自由得过了头。仿佛当她失去自己后,这世上就没有人可以再把她拽回来。

云川撑着下巴看着窗户上来来往往的人影,突然说道:“我想找一个人。”

“找人?”床铺上瘫着的人抬起脑袋,谢玉珠已经习惯于云川天马行空的想法,问道:“你想找谁啊?”

“我不知道名字。”

“……总得有点特征吧?”

“很白、很高,很漂亮的一个人。”

“又白又高又漂亮……”

谢玉珠思索片刻,似乎想起来符合要求的人,她指向窗外:“你说的难道是温辞?”

第005章 温辞

“温辞?”云川重复道。

“也不知是西域苗疆还是东洋的外族人,阜江城最有名的女伶,庄叔为了盟会重金请到摘月楼来的。听说脾气特别差,比我还难伺候,和我并称为摘月楼双煞。”

谢玉珠在床铺上滚了一圈:“昨日一见名不虚传,弄扇戏十二部,舞了三部就说没心情不演了,转身就走谁拦也不听,庄叔气得脸色青黑。我最近这任性跋扈正演得有点吃力,得跟她学习学习。”

“她很好看吗?”

“好看啊。我头一次觉得有人好看到要命,是真要命哦!感觉谁跟她在一起都会活不长,不知道被美得心跳失常而死、被气得七窍冒烟而死,还有被想横刀夺爱的人杀死哪个来得更快一点。反正她是楼里的优伶,你想找她方便得很。”

谢玉珠噼里啪啦地说完,再翻了个身,把脸埋在了床褥里。声音闷闷地从褥子里传来:“云川姐姐,你过半个时辰再出去,就说你一直跪着的,走得慢点瘸点,装得像那么回事儿啊。”

当云川按照谢玉珠的指示走出房门时,果然收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怜惜目光。不少人上来招呼她,看着她身上的血迹和淤青长吁短叹,拿了新衣服让她换上,嘱咐她赶紧去后院洗个热水澡暖暖身子,就连庄叔都没再怪她什么。

——有句话叫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唉,估计你也不明白,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那时闷在床褥里的谢玉珠如此说道。

于是云川看着周围突然温情的人们,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她确实不明白。

不过她已经十分习惯这种不明不白的情况,于是享受完这一番优待,云川梳洗停当换上新衣服后披好斗篷,便准备去寻谢玉珠口中那位美人温辞。

摘月楼伙计阿福抱着酒坛子往前厅走时,就听跑堂的德旺说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算呆子”云川也不知怎么了,正到处打听温辞姑娘。

“你说云川最近这么惨真是不冤!谁让她尽去招惹些刁钻家伙,刚惹完六小姐又去惹温辞,是想把咱摘月楼双煞得罪个遍吧!”德旺倚着栏杆直摇头。

阿福一听便放下酒坛子,急道:“那呆子去惹温辞了?她还能有我惨吗!庄叔让我伺候温大祖宗,她惹了温辞还不是我去收拾烂摊子!她人在哪里?”

阿福着急已然急晚了,此时云川已经见到了传说中的阜江第一美人——温辞。

准确地说是见到温辞的一只手臂。

云川正站在摘月楼四楼与五楼之间的楼梯上,抬头看去。一只莹白的手臂横穿过五楼楼梯边栏杆的间隙,正悬在楼梯上空。

手指自然下落,瘦而修长,中指上戴有金色指环,指环与手链间相连的金色细链子垂下,彩色铃铛在链子上安然不动。

春日朝阳洒落在白皙手背上,手、指环、铃铛与手串光芒闪烁,如湖面波光。

云川慢慢地往上走,顶楼的地面一寸寸落下去,倒在地面上的美人面孔一寸寸浮上来。美人发髻间簪着迎春花,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头埋在层叠的藤黄纱质衣袖里,手伸在楼梯栏杆之外。这姿势潇洒,美人却闭着眼眸,无声无息,如同睡在一幅画卷里。

云川端详此人片刻,得出结论。

是昨晚的那个美人,白日里好像比夜里还更美些。不过她此刻晕倒在地、不省人事,十分危险。

阿福紧赶慢赶,终于跑到四楼,一抬头望见杵在楼梯上的云川。他自以为终于赶上,捏一把汗准备唤云川下来,云川却呲溜一下跑上楼去。

他心道不好,连忙撒腿追上。只见顶楼地面之上躺着沉睡的温姑娘,云川猛扑在温姑娘身上掐她的人中,边掐边推,喊道:“醒醒!醒醒!”

阿福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昏过去。

这可是摘月楼双煞之一的温美人!

还是白天的温美人!这厮白天心情奇差,昏昏沉沉走哪儿睡哪儿,谁把她吵醒就跟刨了她祖坟似的,劈头盖脸就要挨一顿臭骂!越到晚上她反倒越精神越平和,简直就是个活夜猫子!

而此刻摘月楼一大怪人“夜猫子”,正在被摘月楼另一大怪人“算呆子”奋力摇晃。这当真是唱戏的拿刀——出了大乱子!

“祖宗啊快撒手别摇了!她不是晕倒是睡着了!”阿福哀嚎一声,这句话话音未落,美人就面色阴沉地睁开了眼睛。

云川停止摇晃,欣慰道:“你醒了吗?”

美人双眼布满血丝,躁郁之气简直要掀翻屋顶,她咬牙切齿道:“你疯了吗?”

温美人竟然一眼看出来云川脑子有问题,真是慧眼如炬。阿福眼看局势已经无法挽回,未免被迁怒立刻噤声,慢慢倒退离开此处,悄无声息地下楼。

想了想又不大放心,阿福便躲在楼梯上伸长了脖子听墙角。

顶楼之上并无别人,阳光从周围一圈窗户里落进来,云川扶着温辞的肩膀,满头白发光芒闪烁如历经一场大雪,风尘仆仆而来。

她眼睛明亮,为了看清温辞而凑近:“你认识我吧。”

温辞冷冷地望着云川,并不说话。美人眉间花钿眼尾朱砂,衬着一双明眸比朝阳耀眼,华丽妆容完全被骨相压住,半点俗气也无,只是华贵。因为这凌厉的华贵,看起来难以亲近。

美人淡漠道:“我不认识你。”

“昨天我们见过。”

“昨天?有这回事吗,你做梦呢吧。”

“不是梦,在橘子树旁边。你忘了吗?”

“我忘了?”温辞话里有笑意,却又仿佛咬牙切齿,她一把掀开云川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起身就准备离开。云川立刻跑去占着楼梯口的位置。

温辞眯起眼睛:“你算什么,也敢堵我的路?”

云川对温辞话里的讽刺毫无察觉,她一派天真而执着地说道:“是啊,这就是我想问的,我是什么人呢?”

温辞沉默地望着她,继而微微移开目光,从她的肩头向后看去。楼梯下的阿福对着一小块栏杆来回擦,时不时瞄他们一眼。而在更远的地方,许多仙门弟子正在楼内走动,面目陌生的客人热烈讨论着魇师盟会,来往的小厮伙计大声喧哗。

云川就在这一派和平的,温暖的景象旁边,仿佛完全不曾察觉其中的危机四伏。

那可是针对她的危机四伏。

怪不得这人几十年里一直不肯下山,就她这种做派,就算名声最好时下山都能到处惹祸招殃。

温辞偏过头似笑非笑道:“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也配跟我说话?你可知外面的人想同我说话就要先花白银千两。而楼内的人要想跟我说话,就要伺候我,供我驱使。你占了哪样?”

“都不占。”云川回答得很快。

温辞一字一顿道:“那就给我滚。”

二人的对话结束于此,阿福眼观鼻鼻观心,听着耳边蹬蹬蹬的下楼声,偷偷一瞥便看见了温辞走远的身影。他松了一口气又开始纳闷,方才这温美人明明是叫云川滚,怎么最后自己下来了?

而且这会儿温美人的声音怎么听起来像个男人,难不成是睡哑了?

他转过身抬头看去,云川还站在顶楼的楼梯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于是阿福收了抹布几步跑上楼,苦口婆心道:“你问的都是些什么怪话,发疯也别找温辞啊!她可不是好相与的,今日这么嘲你两句就走掉,已然是高抬贵手谢天谢地了!”

要是换了别人,白天吵醒瞌睡的温辞,还没头没脑地问一堆奇怪的问题,温辞不把人怼到无地自容决不罢休。这回温美人虽然也没几句好话,却也没发脾气,真是新奇事儿。

云川却问阿福说:“你觉得我能伺候温辞吗?”

“……你被她的美貌迷惑了?嫌命长呢?”阿福一脸苦大仇深,他拉着她就要往下走:“走走走,别在这里站着,人家道长们都嘱咐过让我们无事别上顶楼。”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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