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

那高塔之上俯瞰众生的天才,却是逍遥门内第一个肯平视他之人。

这位师姐轻描淡写地对他说,根源只是他在运转灵脉时没注意,错转了几路罢了。

所谓心术不正、没有灵根全是谬言。

修行原本就不需要“灵根”这东西,玄门三经上错漏繁多,为修行增添无数阻碍。修士稍有行差踏错便覆水难收,以至于生出“灵根”的说法。

叶悯微顺势替他重理灵脉,留下法印统管灵力运转。自此他的灵脉便畅通无阻,修为突飞猛进,在同龄人中一骑绝尘。

“所有关于师姐的传闻,都说她聪明绝顶、恃才傲物,可见世人皆喜欢以己度人。聪慧以至于师姐的地步,便觉得万事大多简单,一目了然,人人见之便该懂得。她并不知有哪里值得骄傲。”

所以叶悯微看不明白这人世,便如人看不懂蚂蚁。

这位天真的师姐永不明白在大论道上,为什么这些仙门修士都听不懂她所说之事,为什么所有人都勃然变色。

她因为晕眩而呕泪难言,却也认真一一解答他们的提问。她越说人们却越发愤怒,被万人诘责攻击,直至被逐出大论道道场。

“师姐第一次走下高塔,才发现她在这世上并无同类。”

“其中最可恨的正是你啊,策玉师君。”

卫渊撑着下巴,在飘扬的纱幔间轻笑一声。

“你长寿五百年,学识渊博精通古术法,在仙门中无人可及。其实师姐在大论道上说起她的发现时,我看你的神情,觉得唯有你是听明白了的。”

“可也正是唯一懂得师姐的你,最有可能成为师姐同类的你,亲自下令将她逐出道场。”

嘲雀安静无声,谢玉珠怔怔问道:“……为什么?”

“因为岁月磋磨,改人心志。扶光宗宗主策玉师君,已经不再是五百年前,那拒绝百家招徕,立志自己开宗立派,叛逆不羁的少年策玉了。”

“五百年的成就与光辉,落在策玉师君这个名字上,落在由她建立的仙门秩序上。她不容许有动摇它的东西存在。”

灯火烂漫的街市边,某间客栈高可十四层,六层某扇窗户上竹帘随风摇曳。

楼下街上人群谈笑议论,人声仿佛风过于林,水落于石,窣窣不绝。

那百年前故事的另一个主人正枕在某只手臂之上,床帘飘飞中,睁着眼睛安静地听着窗外人们的声音。

即使在六层高楼上,楼下人群的声音依然如此清晰。

叶悯微想,她曾在那九十九层的高塔上,能否听到人们的声音?应该是听不见的吧。

待她下得塔来后,究竟又听见了什么,遭遇了什么,令她不愿再踏入人世之中呢?

叶悯微转过头去看向身侧,那阖着眼睛默不作声的人。

纱影晃动间,温辞的黑发遮了半边脸,白皙的肩膀及锁骨上分布着些许牙印。那些绯红映在雪白上,仿佛雪地里零落的火星。

他的呼吸声平稳绵长。

这是她长久以来唯一能得到的,来自人间的声音。他将他所喜欢的人世带给她,她怎么会忍心遗忘他呢?

叶悯微伸出手轻轻地沿着那些痕迹抚摸,温辞的皮肤灼热,好像她摩挲之间就能擦着火焰。

她的手腕却蓦然被攥住,温辞一瞬睁开眼睛,那双锐利又美丽的凤目里,沉淀着复杂难解的情绪。

叶悯微望着这双眼睛,她唤道:“温辞,你……”

“不要问我,不要说话。”温辞低声说道。

叶悯微于是没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他,却见温辞的眼眸颤了颤。

“不要看我。”

叶悯微被推着翻转过去,被温辞从肋下抱紧,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肌肤相贴处滚烫,心跳声如鼓。

她只能看见自己枕着的温辞的手臂,还有他那戴着“好梦”手串的,修长白皙的手。

温辞在她身后,慢慢地说道:“你知道吧,我还没有原谅你。”

叶悯微点点头。

“我也还没有相信你。”

叶悯微又点点头。

“不要问我何时能原谅,何时能相信,也不要问我你要怎么做。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做,等我想明白,自然会告诉你。”

“若在那之前我便死去,或者去往众生识海,你就把我忘记。你最好再去喜欢别人,但是不要带着关于我的记忆去喜欢别人,我讨厌被比较。”

叶悯微闻言拉住温辞的手,她说道:“我有话想说。”

“不要说你不会让我死、不会让我去众生识海、不会忘记我。”

“……”

温辞显然非常了解叶悯微,把她想说的话挨个说了一遍。

叶悯微叹息一声,难得没有打破砂锅论到底。

“温辞,我想说说苍术。”

那些她才得知的故事,连同陌生的情绪堆积在她心底,令她头一次生出倾诉的欲望。

温辞手臂松动,叶悯微便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看着他的眼眸。

“你知道我的原名吗?我原本叫做叶云川,他叫做叶麓原……”

她细细道来,从自己的回忆里、苍术的道别里、天子的叙述里拼拼凑凑,似乎又拼凑出一个鲜活的叶麓原。

温辞拍着她的肩膀。

他本不是个善于安慰或者温情的人,却收起一贯戏谑的口吻,认真地说道:“他一直惦念着你,有这样一个兄长,是件幸运的事。”

“那你呢?温辞,你有兄弟姐妹吗?”叶悯微问道。

温辞沉默无言,眼眸中闪过迟疑,他慢慢说道:“听说是有的,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这故事一出口便莫名地没有停下来。温辞竟然一句接着一句,跟她说起自己儿时的病,说起那关住他的高门,说起瘟疫与尸横遍野。

他再次敞开门扉,让过去的风雪无止境地吹进来。他也知道面前这个人会再次拿起笤帚不惊不惧、不紧不慢地扫除积雪、开辟道路,问他堆个雪人如何?

叶悯微总有本事将噩梦变成美梦。

不过这一次温辞并不知道,叶悯微其实早在谎崖之上听过他的梦呓,由此猜到他与疫魔的关联。

不过她拿出了从未有过的耐心与演技。在那时保持缄默,而此时装作第一次知道,听温辞把故事从头到尾讲完。

故事告一段落,叶悯微若有所思道:“所以我最初问起你的童年时,你才不想告诉我。”

“童年?”温辞重复道。

而后他笑了一声,低下头懒懒道:“什么是童年?若按你们中原人所说,那种无忧无虑,尽情玩耍的日子叫做童年。那么我的童年,是从遇见你之后才开始的。”

幸而巫族人长寿,他的童年漫长,美梦才能和噩梦平分秋色。

叶悯微伸出手,照着温辞安慰她的样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万象之宗总是和人群格格不入,她的复杂与简单与世人错位,时而如同人观蚁,时而又如同蚁观人。

然而她似乎终于逐渐补齐对于她复杂的部分,在此刻身姿慢慢从蚁而大,成为人的模样。

满室花香馥郁,天上城夜色渐深,人声零落平息,夜风温柔。

同样的夜风吹过天上城半空中的车辇,纱幔飞扬之间,谢玉珠抱着嘲雀笼子怔怔出神。

嘲雀今夜安静得过分,并未再否认卫渊说的任何一句话。

它并未否认卫渊嘴里所说的策玉师君,一个与谢玉珠所知截然相反的策玉师君。

从前谢玉珠觉得自己被策玉师君的光辉照得睁不开眼睛,此时仿佛终于睁开双眼,看见这光辉后的黑暗。

她生存于世五百年之后,难道就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吗?

谢玉珠失魂落魄地沉默半晌,才开口对卫渊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找策玉合作?”

她话音落下之时,黑暗终于渐渐退却,云海尽头亮起浅蓝。一点光芒从遥远的东方蔓延而来,映照在万顷云海之上,举目一片浩瀚的金色。

云海上的日出光彩炫目,不似人间。

“这世上之事,自然是以利益为先。”

卫渊眼眸里映着朝阳,他淡淡道:“我也时常想起袭明塔上,师姐同我说起灵脉本源的模样。”

世上最可怕之物乃是未知,这庞然大物曾以碾碎一切之姿向他袭来。

而那时候,师姐站在了未知之前。

未知穿过她到达他面前时,只剩柔和与瑰丽,他才明白可怖的不是未知。可怖的是他的恐惧本身。

“未知得见天日时,恐惧便随之安息。”

“灵器之乱也是如此。若有一日所有人都能将这未知看个分明,恐惧安息之时,从中诞生一个新的人间,不也很有意思么?”

阳光日渐强烈,从云层上蔓延而来,天空金黄耀眼,照得卫渊的轮廓闪烁光芒。谢玉珠凝视着他的轮廓,突然觉得他似乎比她之前所见的,又更好看了些。

卫渊转过头来与她对视片刻,那深黑的眼眸里浮起笑意,他说道:“我不会又勾引谢小姐了吧?”

“……”

谢玉珠只觉卫渊一露出这副游刃有余的表情,瞬间就变得惹人厌起来。

却见卫渊站起身来理理衣服,好整以暇道:“卫某对于谢小姐终要变回策玉一事,其实心中也深觉可惜,愿在此之前尽力满足谢小姐的一切心愿。既然谢小姐对卫某有几分意思,卫某定当好好配合。”

谢玉珠疑惑道:“什么?你要如何配合?”

卫渊转头叫住那眼观鼻鼻观心的车夫,干脆利落道:“从今日起,谢小姐便是天上城主夫人,你们见她便如见我,她的命令便如同我的命令,听明白了吗?”

那牵丝假人抖抖脖子,终于把扭到后背的头扭了回来。他瞧瞧谢玉珠再瞧瞧卫渊,磕磕绊绊道听明白了。

谢玉珠蹭得一下站起身来,惊讶道:“卫渊!你干什么啊?你来真的吗?”

谢玉珠话音未落,只听着不远处一道声音响起,那是她熟悉的声音和冰冷的语调。

“卫渊,终于找到你了。”

谢玉珠回头一看,站在云海之上沐浴着金色朝阳,那杀气腾腾的姑娘,不是她师妹林雪庚是谁?

第107章 疑虑

朝阳璀璨云气浩荡中, 林雪庚瞥了一眼谢玉珠红肿的眼眸,旋即眉头紧皱,蝶鸣剑划出一道金光指向卫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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