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这女婿不是别人,正是她面前这温和优雅的男子,蔺子安。

不过传闻里蔺子安与“温和”这两字可沾不上边。

他说到底姓蔺不姓苏,老家主一去世苏家旁系便闹翻了天。然而此前默默无闻的蔺子安竟雷霆手段,不出三年便站稳脚跟,平息了苏家的纷争,甚至将多年来生意中饱食终日的苏家人们清洗一遍。

甚至有几脉苏家旁系,全家都叫他送进了大牢里,此人手段不可不说狠厉。

虽说此后苏家生意蒸蒸日上更胜从前,但大家都议论这苏家怕是要姓蔺不姓苏了。

在关于苏家的各种闲言碎语、传闻轶事中,那老家主唯一的女儿,蔺子安的妻子始终面目模糊,无人知其名。

谢玉珠惊诧道:“所以苏姑娘便是……”

蔺子安直起身来,笑道:“在下的妻子。”

顿了顿,他补充道:“也是这苏家的主人。”

谢玉珠努力压抑住惊诧,尽量平淡地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然而她心里却是惊涛骇浪,心说谁能想到苏家家主的独女,就是仙门与魇师之中赫赫大名、唯一一个闯过梦墟三十二重梦境的魇师——苏兆青!

她二师父可是借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的名字啊。

苏兆青的小鸟对蔺子安道:“子安,他们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你安排让他们好好歇息,待两位尊上醒来再从长计议吧。”

蔺子安应下,他向大夫与仆人细致地嘱咐一番,能看出有多年照顾病人的经验。一切安排停当后,蔺子安便客客气气地请谢玉珠去旁边的房间歇息。

谢玉珠跟着他们走出房间,脑子里转着苏家的各种传闻,又转出刚刚蔺子安所说的话。

他说苏兆青是苏家的主人。

蔺子安温和有礼,应当是个出身书香门第的谦谦君子。

谢玉珠莫名觉得,那传闻里杀伐果断、雷霆手段掌控苏家生意的,不像是蔺子安,倒像是……这用魇术来跟她说话的苏兆青。

谢玉珠心中啧啧称奇。

苏兆青以魇术带他们来到的这处苏家宅邸位于赞州,并非苏家本家所在的西河,而是茶路要道,想来是苏家的一处别苑。以宅内的摆设仆役来看,苏兆青与蔺子安平日里经常来此。

这苏宅上高悬的明月渐渐落下,继而旭日东升,周而复始,春意渐浓。

叶悯微是在躺了三天之后,在一场春雨里苏醒的。

清晨的细雨在发出新芽的枝头摩挲出细微的声响,虽然下雨但光线依旧不弱,树影在门上摇晃,从打开一线的窗户间可窥得一丝绿意。

叶悯微眨了眨眼睛,望着那绣着银色云纹的丝绸床帘,房间里其余一切在她眼里都交融成模糊的色彩,但看来都十分鲜艳而华贵。

她悠悠想起晕倒前发生的事情,料想这应当是苏宅,这位真正的苏兆青,家境似乎十分殷实。

叶悯微躺了太久,浑身僵硬而乏力,她慢慢地伸展四肢,转过头去。

她的身边还躺着一个人。

温辞只着一件白色单衣,长发披散在枕头上,身体隐没于蓝色缎面被之下,面对她侧躺着沉沉昏睡。

他头一次身着白色,看起来如此单薄而素净,竟美出一种出水芙蓉的风格,让叶悯微有些不认识了。

叶悯微低头瞧了瞧,她和温辞各自盖着一床被子。如此甚好,不然等温辞醒过来她怕是要说不清楚。

她记得温辞不喜欢她碰他,若不是形势所需,一旦她触碰他他总是立刻避开。

叶悯微于是也转过身来,仔细地打量温辞,她先探了探温辞的呼吸,他的气息平稳正常。然后叶悯微掀开他的领口,温辞比中原人白上三分的皮肤一寸寸露出,闯阵时所有受伤的痕迹都已经消失,没有留下一条疤痕。

那伤药虽然让他们此刻昏昏沉沉,虚弱无力地躺在这里,但到底还是很有效的。

叶悯微满意地收回手来,心想温辞看起来状态尚可,不过他服的药比她多,应该还要多睡一会儿。

温辞从未如此乖巧过,他头半埋在枕头里,任叶悯微怎么动作不骂也不反抗。

叶悯微突然发觉,这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心念一动,便毫不客气地伸手把刚刚拉开的领口继续往外扯,直到将温辞的衣襟拉下肩头。单衣滑下,温辞的脖颈以至于肩膀便全部暴露在外,白皙如玉,骨骼分明。

领口已经被拉到最大,叶悯微不得不遗憾地停手,她将手臂收回来枕在头下,认真地端详着温辞。

在她眼中所有模糊的颜色之中,温辞是最为清晰的,也是唯一清晰的。

在敞开的领口之下,他的皮肤仿佛被雪覆盖的大地,在白皙之中微妙地起伏,底下有一颗沉稳跳动的心脏,仿佛是深埋地底,涌动的熔岩。

叶悯微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欲念。

她探过头去,深深地闻温辞身上的味道,鼻尖几乎要贴上他的肩膀。她果然闻到了熟悉的花香,浅淡芬芳,太阳的气味穿透潮湿的空气,仿佛要雨过天晴的春日。

这和温辞在金神节上给她的干花香气一样,却又不太一样。

叶悯微认真地思索,温辞身上的香气是暖的,里头有种热烈的生机。

就像雪地之下掩埋的熔岩里,融化了一整个春日的阳光与繁花。

叶悯微抬起头来,温辞的脸正在她面前,他安静地闭着眼睛,浅色的唇悬在她的额头。

叶悯微想,若是亲他一下应该也不妨事吧?

这个念头刚刚一闪而过,温辞仿佛感知到什么似的,突然深深皱起眉头。仿佛雪地里无端升起山峦,他的神色焦灼而痛苦。

他微微张开嘴,咬住嘴唇,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叶悯微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她仿佛又咕咚一声沉入水中,窗外淅沥沥的雨声含糊不清。

当叶悯微再次定神时,发觉自己竟站在一条血水横流的街道上。

放眼望去街上没有一个人,两边却堆满尸体,鲜红腥臭的血沿着石砖缝隙流淌过她脚边,耳边的雨声再次清晰起来。

叶悯微戴上视石环顾四周,喃喃道:“是梦魇啊。”

她又被召进温辞噩梦里了。

不晓得是不是听见雨声的缘故,他的噩梦里也正在下雨。

第074章 美梦

梦魇里的街道仿佛一座迷宫, 每个路口都有许多分叉,曲折蜿蜒不知通向何处。

叶悯微踏过堆积一地的尸体,血将她的鞋与裙边染成殷红, 腥臭味冲天的死寂之地里, 连啄尸的乌鸦与秃鹫都不见踪迹。

她看向路边的房屋铺子, 蓝色的梦境骨骼之中, 此地到处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前挂着彩色布穗,仿佛正在过什么节日。

所有喜庆的布置被雨水侵袭而颓唐,水滴从色彩艳丽的布穗上落下,不断坠入门下堆积的尸体之中。

叶悯微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

街道尽头出现了一个男孩的身影。

她曾见过这个孩子, 他是年幼的温辞, 只是从锁骨到下颌, 有一道贯穿脖子的红色胎记。

他长得仿佛瓷娃娃,却穿着普通的灰色麻布衣服,站在雨水里抬头看着她,目光冰冷平静。

叶悯微瞧了他片刻, 试着喊道:“温辞?”

那孩子却没有应声, 他突然转身朝某条街跑去,叶悯微立刻快步跟上。

那瘦小的身影奔跑在落雨的街道里,步伐踏起水花, 迷宫似的道路他却无比熟悉, 仿佛他已经长久以来被困于此,曾踏遍每一条路。

叶悯微跟着他弯弯绕绕, 最终拐过一个路口,那孩子突然不见踪影, 视线却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平地。

这空旷之处恐怕是这座镇子的市集,然而此刻地上也已经堆满了尸体。

市集之中有一座塑像,看样子是新修的,也挂满了和百姓家门上一样的彩色布穗子,穗子随着风雨狼狈地摇摆。

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有个家伙仰面倒在塑像下的石阶上,头枕着最高一级台阶。

他夹杂着彩色铃铛的黑发被雨水湿润散落在地,面容苍白,眼眸微睁,衣上血迹深一块浅一块,仿佛经年锈蚀爬满锈斑的刀刃。

叶悯微步子顿了顿,继而加快,血红的裙摆拂过台阶,她在那人身边蹲下,扶上他的肩膀。

“温辞。”

这个已是成人模样的温辞并没有应答,他甚至没有一点反应,只是似醒非醒地微睁着眼,雨水不断顺着他眼眸划过脸庞,流进脖颈里。

“温辞,这只是个噩梦。我们闯天镜阵时杀了许多影人,你不喜欢见血,所以又做噩梦了。”

“温辞。”

“温辞?”

无论叶悯微说什么,温辞始终沉默无言,低垂的眼睛里空空如也,没有锐利没有暴躁,也没有生机。

叶悯微伸手在他的眼前挥了挥,沉默片刻后叹息一声,在他身边坐下。

仿佛百无聊赖似的,她把手放在石阶上,万象森罗散开,蓝光悠悠亮起。

石缝里的小草开始蓬勃地生长,所有裸露的泥土里都泛起浓郁的绿意。街边被雨水打得颓唐的树木抬起头来,抖擞枝叶开花结果;土壤里的细小藤蔓蜿蜒地伸出,缠绕着墙壁、门扉、塑像还有满地的尸体一路生长,绿芽变成绿叶,花苞绽开缤纷的花朵。

雨势似乎比刚刚小了一些,细雨纷纷之中,世界逐渐被绿意与花朵包裹,血色几乎已经被掩盖殆尽。

叶悯微撑着下巴,她似乎仍然不满意,手指敲敲地面。

那冰冷灰暗的石砖上逐渐结出一层晶莹的石头,那些石头慢慢生长而去,将所有黑灰的石头覆盖成明亮的莹白色。

这个世界再没有一点儿灰暗血腥的样子,新的生命从死亡之中重生,一切蓬勃而炫目。

叶悯微与温辞的身侧慢慢长出藤蔓,它们交缠着升起在他们的头顶交汇,再依附彼此生长而去,为底下二人遮去风雨。

视石之后噩梦的蓝色脉络从密集慢慢变得稀疏起来,这个梦在逐渐由深变浅。

“你是谁?”温辞终于低低地出声。

他仿佛清醒了一些,但又未完全清醒。

“我是叶悯微。”

“叶悯微是谁?”

“嗯……你讨厌的人。”

“我讨厌你吗?”

温辞轻声说着,他好像有些茫然,说道:“我为什么……讨厌你?”

围绕着他们的树藤上枝叶生发,绿叶里生出细小的花苞。

“你说我自私无情,不懂得什么叫喜欢,你说我曾经伤害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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