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老亨利正坐在自己的专座上,那是一把从商品街捡回来的木头摇椅。
见理查德进来,他往后一躺,摇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小子,把窗拉上去。我想到了绝妙的台词。”老亨利抬起手挥了挥。
理查德应了一声,踮着脚将钥匙挂在门后老亨利用来挂衣服的钉子上,把门边被踹倒的凳子扶起,走到最近的一扇窗前,伸出手指掀起百叶窗的一角往外看。
再三确认约翰先生的身影已经不在了,理查德这才将屋内的百叶窗都拉上去,屋子变得亮堂起来,灰尘阳光的照耀下翻滚飘舞着。
屋内没有隔间,地板也毫无装饰,唯有几条粗毛地毯铺在角落里,那是理查德夜里睡觉的地方。
正对着门的窗前放着一张堪堪比窗户矮上一点的书桌,小沓稿纸摞一边,由烛台压着,上面布满了凌乱的字迹和大块的涂抹。
被用得根部有些秃的鹅毛笔被随意地搁在桌上,黑色的墨水从笔尖滴下,在桌面晕开了小小一片。
书桌旁边便是老亨利的床,其实也称不上床,不过是铺了床棉被的黄铜床架,一团团的斑点在床架上堆积着,隐隐有扩散之势。
显然窗户带来的阳光没能赶跑老亨利的困意。tiqi.org 草莓小说网
木头摇椅横在床脚微微摇晃着,老亨利仰头躺在上面,不出一会儿便在梦中续写起了他的台词,如雷的鼾声随着他起伏的胸膛,从张开的嘴里传来。
理查德走到角落里,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提起粗毛地毯,像披斗篷一样将它披在身上,想象着这是方才路过的橱窗里那件鹿皮大衣。
约翰先生的话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现在是年轻人的榜样了。”
榜样又是什么样呢?写出优秀的戏剧?擅长“坐标系”和“公理”?榜样的作用又是什么呢?
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思索间,理查德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头一回琢磨周围的世界,琢磨这些此前从未在意的一切。
他连自己也不曾着意了解,更不知道他的师父为何如此讨厌那个被称为“榜样”的金发贵族塔洛·塔尔斯了。
理查德在记忆中翻找着老亨利关于自己的只言片语,依稀记得也是在冬天,他被老亨利用一床散发着霉味的棉被换来了。
他的家人畏惧他的红发,认为这是不祥的征兆。
彼时老亨利刚写出了自己剧作生涯的巅峰之作——《在野猪头酒家》。
这部剧当时在帝都大受好评,场场爆满。
老亨利也凭借着它买下了现在居住的这栋木房子,黄铜床架和地毯也是当时一并买下的。
当然,这都是老亨利混着酒气,断断续续拼凑出来的话,理查德一直半信半疑。
毕竟,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证剧目的上演,也不曾见过老亨利拿出任何一本剧作的原稿。
回想自己与老亨利的相处,虽然大多数时候是单方面的呼喝与叫骂,但总归没有将他抛在街上自生自灭。
想着想着,理查德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地毯,眨眼的次数逐渐频繁,眼前地板的木纹也逐渐模糊成片。
有节奏的鼾声听起来越来越远,理查德头一歪,靠在墙上睡着了。
……
百叶窗透进来的阳光从浓重的金黄色变成了淡金色,最后消失在黑暗中。
理查德是被热醒的。
他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明亮的橙红,烧焦的气味萦绕在鼻尖,浑浊的热气源源不断地涌来。
理查德张嘴欲喊老亨利,却感到喉咙一阵剧痛,像有粗粝的石头在里面磨蹭,他扯下地毯的一角捂住嘴,屏住了呼吸。
他四下张望着,试图寻找老亨利的身影,只见木头摇椅所在方向被熊熊火焰所吞没。
大量的木制品是上佳的燃料,火势迅速地在屋内蔓延开来,木头燃烧得劈啪作响。
理查德将地毯盖过头顶,猫着腰手脚并用地匍匐到了最近的窗口下。
“咳咳……咳……”
喉咙又痒又痛的感觉让他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不远处书桌前的窗户猛的一下爆开了。
急风从窗口吹进来,四散的稿纸被火苗舔舐着,有几张还未落地就已化成了灰烬。
闯入的空气没能让屋里的温度下降半分,反倒助长了火焰的气势,火烧得更旺了。
求生的本能让理查德半个身子伸出窗外,他放开了地毯,两手借着窗框使劲,双脚在后面悬空扑腾着。
手上一轻,理查德扑通一声落了地,咕噜噜地滚了几圈。
手脚发软的他顺势瘫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从未感受到血液如此热烈地在体内奔流着。
呼吸间,脆弱敏感的喉咙受到了刺激,他蜷起身子,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缓口气,放眼望去,天已经黑了个彻底,火光是街道唯一的照明,路上连半个人影都见不着,周围的房子门窗紧闭,寂静无声,只有邻居约翰先生的窗口光影绰绰。
念及生死未卜的老亨利,理查德抹了一把汗,满是灰尘的手蹭在脸上,留下了一道灰黑的印子。
他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顶着一身狼狈,膝盖打战地来到约翰先生门前。
左脚的靴子在爬出窗户的时候掉在了屋内,赤裸的脚掌踩在冷硬的沙石上,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砖头屋里传来阵阵熟悉的敲击声,理查德用尽全力举起手臂,缓慢地、沉重地敲响了面前的门。
咚——咚——咚——
敲门声在他耳边回荡,引得眼前阵阵发黑。
没有回应。
木屋的侧墙轰然倒下,灰烟四起,火苗一下子窜得老高,火光映在理查德毫无血色的脸上,照出一副无措的神情。
手臂的力气在逐渐流失,他想大喊救命,嘶哑的喉咙却发不出半分声音。
放弃了向约翰先生求救的想法,理查德强撑着挪回木屋前。
他透过自己逃生的窗口扫视着屋内,里面没有一丝活物的动静,只有大火在肆意燃烧,无情地吞噬着一切。
理查德后退了一步,脚下不同于沙石的硬物触感让他猛地滑了一下。
他稳住身子,弯下腰捡起这块异物,借着火光端详着,只觉得有几分眼熟。
是一只怀表,像是有些年月了,边缘泛着黑,竟是像极了邻居约翰先生长戴在身上的那只!
回想起约翰先生早前阴冷的眼神,理查德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猛然一颤,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理查德握紧了手中的怀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此刻的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能让约翰先生发现自己拿着这块表。
敲击声不曾停下,滚滚浓烟从房顶、从窗户升起,又化开在夜色里。
理查德一瘸一拐地往黑暗的街道深处走去。
在走过第二个分岔口后,理查德的手脚因为寒冷而失去了知觉,一天没有进食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不知走了多久,视野忽地明亮起来,理查德被光线刺激得闭上了眼睛,无数彩色的斑点在眼前闪烁着,前所未有的疲倦与茫然席卷了理查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