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军不发

晚唐浮生军不发

无萎亭内外,唉声叹气一片。

部下们进了一些豆糜,卢彦威草草吃了,也满脸阴郁。

传闻数百年前,汉光武帝自蓟南驰奔至此,饥甚,冯异进豆。

部下们给卢彦威进豆,不是为了模仿谁,而是真的只有豆子吃了。

沧景败兵一路西奔,为王镕收留,稍得喘息之机。时卢彦威兵不过千余,但他不死心,不断招徕亡散,慢慢扩充到了两千多。最近又募了一些沧景、瀛莫、冀赵本地的亡命徒,甚至是冀州溃散的赵兵,乃有众三千。

王镕并不是好相与的。

因为瀛洲邵播、邵扬兄弟屡遣州兵南下洗掠,于是王镕「请」卢彦威率军屯于无萎亭,当道下寨,阻遏敌兵。

卢彦威还是很卖力的,与邵氏兄弟打了几场,将其逐退。正当他以此为功,去饶阳要钱粮的时候,却吃了闭门羹。饶阳县令随便打发了一点钱粮,然后便不肯给了。

卢彦威对此非常愤怒。他们屯于无萎亭,保护的是你饶阳县的安全,县令何如此不智?

要说没钱粮,那更不可能。

饶阳县乃晋鲁口城,司马懿征公孙渊运粮时所筑。后魏道武帝幸此城,大宴群臣,有虏口镇。自北朝以来,益为交通要衢,隋唐置深州,饶阳皆为州理,先天元年深州治平陆县,但发展了快两百年,饶阳依然繁华远胜平陆,甚至就连深州的郡名都是饶阳。

怎么可能没钱没粮?就是不肯给罢了。卢彦威非常气不过,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做派,成德上下怕是要和沧景一样被攻灭。

但他又不真的希望成德镇覆灭,那样他们这些丧家之犬怎么办?逃河东去?卢彦威倒是愿意的,但手下人未必都愿意跟着去。

「呜——」角声突然响起,这是有敌人出现的信号。

但卢彦威没有动,沧景武夫们有人无动于衷,有人登上高台看了看,然后又下去了。营垒东南角,还有一个稍小的营寨。王都带着五百骑兵,打开营门,鱼贯而出。他也是逃过来的人,手下不足两千,全是易定军士,士气与沧景武夫一般低落。

来袭的还是瀛洲邵氏兄弟的人马,他们远远出现在了驿道尽头,那里烟尘滚滚,似有数千武人来袭。

「王都到底图什么?」卢彦威嘿然一笑。王都是王处直假子。王处直已经投了邵贼,没有他劝降,北关城不会那么快陷落,定州也就没那么容易拿下。

卢彦威自忖,若他处在王都的位置,早就降了。但王都这厮到现在还在折腾,野心当真不小。

当然卢彦威现在不可能降了。长子卢况被杀,这已是不死不休之势。

打吧,打到死了为止。王镕如此昏庸,他死之后,黄泉路上还有人作伴,多好。

战鼓声渐渐响起,王都与邵氏兄弟很快交上了手。

卢彦威没兴趣看,只派了三百骑兵出营,为王都掠阵,顺便监视战场情况。

瀛洲兵没能力打进来,但他们也没能力推进到七十五里外的河间城。

他们这些孤魂野鬼,现在过一天算一天。看似威风凛凛的成德军节度使王镕,与他们又有多大区别呢?*****

自起床以后,王镕几乎一整天都在盯着地图。

夏人在定州一带囤积了大量兵马,据打探到的番号来看,龙骧、控鹤、佑国等军都有,这都是刚刚攻灭易定镇的得胜之师。

就在昨天(六月十九),佑***一部数千人自定州南下,直趋槁城。

看这意图,似乎是想接应邢州一带的兵马,南北对进,将整个成德切成两半,将镇州孤立开来,然后慢慢吃下冀州残存的几个县,拿下深、赵二

州,待剪除完羽翼,再合围镇州。

王镕不知道这个大手笔是谁做下的,但他知道,以如今成德武人的状态,很难阻止夏人这个战役计划的实施。

他们已经在救援定州的数次大战中损失了万余人,又在冀州损兵数千。数次攻贝州失败,损失也不小。

如今的成德镇,虽然紧急恢复了五万大军的编制,并征召了十万以上的土团乡夫,但战斗力如何,根本没有底。

昨日他至都虞候司问计,诸将之中,惟有段亮愿率军出战,其他人皆以本镇武人向来擅守不擅攻为由劝阻。

至此,王镕什么都明白了。

「唉。」王镕坐回了胡床之上,静思片刻之后,道:「将周判官请来。」

吩咐完之后,他又一次研究起了地图,直

到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大帅。」判官周式进来后,立刻行礼。「别行礼了。」王镕苦笑道:「君再跑一趟晋阳吧。」

「大帅有命,自当遵从。只是,自四月以来,晋阳有传闻,李克用卧床静养,很少见人。大帅还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免得乱了自己的方寸。」周式提醒道。

「我知道。」王镕抬起头,看着周式,道:「君勉力为之即可。若能召来晋兵,赏钱万缗。」

周式苦笑。

他一直参与机密,当然知道如今战场上的情况。

冀州那边,夏人的天德军攻势猛烈,连战连捷,有从侧翼攻入赵州的趋势。最近两天,又来了武威军,天德军方收回攻势,不知去向。但那个方向,仍然有大量夏国禁军、州兵土团存在,随时会发起大规模的进攻。

中国大陆门红肆步定州之战已经结束了。

王郜、王都等人带着少许兵马仓皇南奔。而夏人在休整完毕之后,势必要大举南下。

周式完全同意王镕的判断,夏人要将成德军一劈两半,逐个围歼。而能够制止夏人这个作战计划实施的,唯有河东。即晋兵出太行山,或攻邢州,或攻定州,都能达到效果。

甚至出泽潞,冲入相卫,截断永济渠都有效果——这个用兵思路没有前两者有用,因为夏人已经粗粗梳理完了攻占的幽州、沧景二镇,魏博也能提供资粮,永济渠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重要了。

最好的办法还是让晋人攻定州或邢州,一招解百忧。

「周判官还请早行。」王镕又站起身,催促道:「晋人整顿兵马还需时日,越早到晋阳越好。」

见自家主公都这么着急了,周式也没办法,只能应下:「我这便前往晋阳,大帅静候佳音便可。」

王镕闻言有些感动,抓着周式的手,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大事皆赖周君了。」

周式也流泪道:「我周氏累代富贵,皆由王氏所赐,敢不从命!」

说罢,躬身一礼,匆匆而去。

夏日的午后来了一场雨,洗涤掉了晋阳大街小巷的尘埃。

李存勖勒住了马缰,将马鞭递给亲兵,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骂了一句:「又要下雨。」

推开朱红色的大门,穿过青黛色的瓦墙,在长长的连廊尽头,他停了下来。

李落落也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两人点头致意,都没有说话,很快便交错而过。

李存勖的心情更阴郁了。

大哥在幽州打得很差,甚至不如夏国那个赵王邵嗣武,被他赶来赶去,从三河跑到檀州,又从檀州窜到幽州,复至易州,败仗吃了不少,战果寥寥无几。回来之后,不出意外受到了父亲的斥责与辱骂。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在泽潞打得也不怎么样啊。守御尚可,可一旦下山,进入邢洺磁或相卫地

界,就总是胜少负多。最近一次,刘训甚至直接投降了,让他灰头土脸。父亲知道了,气得直接从病床上起来,大骂一通,然后又昏昏沉沉睡去。

唉,到处都是坏消息。

李存勖突然就没什么与大哥别苗头的想法了。都这个鸟样了,争来争去又如何?

进入内府后院之后,李存勖见到了正半躺在胡床上静养的父亲。

曾经威风凛凛的代北猛将,如今就像只病虎一般,蜷卧于巢穴之内,半昏半醒,意气全无。

突然之间就有些心酸。

「阿爷。」李存勖走近,轻声呼唤。李克用睁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问道:「吾儿所来何事?可又有人逃了?」

「没有。」李存勖答道:「儿来只有一事,成德必须救。不救,王镕早晚会降,届时偌大个北地,连一个盟好都没有了。」

「前天杨行密使者又至。」李克用微微叹了口气,道:「听闻他也不太行了。」

李存勖一怔,父亲这思路也太天马行空了。「行密纵横江淮二十年,也到垂暮之年了。」李克用说道:「想当年,巢乱初平,秦宗权尚在肆虐,我、邵树德、朱全忠、王重荣、李匡威、王镕、罗弘信、朱瑄、朱瑾、时溥、杨行密等辈趁时而起,各以数万兵称雄一方。」

李存勖默默听着。

「时至今日,王重荣死于军乱,时溥举家***,李匡威下落不明,朱全忠、朱瑄为邵树德所杀,朱瑾亡奔广陵,罗弘信病逝于魏州……」李克用叹道:「竟然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了。」

李存勖默然。

当年程宗楚、王处存、诸葛爽、李侃等人死后,懿宗、僖宗朝的那一批节度使算是退场落幕了。如今又过了二十多年,黄巢之乱后崛起的一帮节度使,竟然也没剩几个了。

听起来有些让人心酸。而这话从父亲嘴里说出来,李存勖只觉得更心酸,这意味着病痛已经消磨了他的雄心壮志。他已经在意志和精神上,向邵树德认输了,因为天不假年。

「阿爷,成德必须救啊。」李存勖提醒道。「方才大郎也这么和我说的……」李克用看向二子,问道:「你觉得如今搜刮兵马东出,会怎么样?安敬思、孙重进、刘训之事,会不会重演?」

李存勖被问得面红耳赤。

刘训当时是他的手下,直接带着三千多人马降了。你说你吃了败仗,回来即可,如今处处是败仗,也未必会责罚你,可你率众投敌是怎么回事?

「阿爷……」李存勖深吸口气,道:「请阿爷将大军授予我,定破贼军。即便不胜,也会带着儿郎们退回来,不至于发生临阵投敌之事。」

「你可知月前金城镇兵劫将降夏,当时是怎么说的?」李克用又问道。

李存勖摇头。

「有军士扬言,‘我辈二十余年为李家效命,甲不离体。战至今日,财乏民困,百姓不胜其酷,太原之民,多号泣于路。而李、邵往来欢然,独留我辈生死相搏。今全军怨怒,咸欲降夏,公若不从,须至无礼。,」李克用用一种混杂着恼怒、悲哀、无奈的语气说道。

李存勖张口结舌。

金城在雁门关外,曾是沙陀三部的牧场,父亲便出生于彼处。那里的镇兵,居然也降了,还是以一种劫将投降的方式,让他很是震撼。

「但——」李存勖有些着急,道:「成德还是得救。不然,河东将孤立无援,覆亡之日不远。」

李克用沉默良久。就在李存勖想要再催的时候,他问道:「如果东出,以何人为将?」

「请阿爷将大军授予儿统带。」李存勖听了一喜,立刻说道。

李克用不语。

李存勖见了有些

恼怒,道:「若阿爷不放心儿的统军之能,遣周德威、李嗣源、李嗣昭亦可。」

李克用闭上眼睛仔细想了想,道:「也只有周阳五了。」

而就在这时,却见李存贤从外间匆匆而至。他见李存勖也在,分别向二人行了一礼,然后说道:「大王,盖太保薨了。」

李克用猛然坐起,怒问道:「你再说一遍!」

「大王,盖太保薨了,家人已在准备凶器。」李存贤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

李克用这次听清楚了,只觉浑身一阵无力,栽向胡床靠背。

李存勖眼疾手快,赶忙抱住父亲,李存贤也上前帮忙,并呼唤郎中。

李克用虚弱地靠在胡床上,流出了两行眼泪。书

盖寓跟了他多年,乃最最心腹之人。开过年来,他的身体就不行了,重病卧床,没想到竟然走了。

「军不发……」李克用一时间心神恍惚,什么念想都没了。

李存勖长叹一声。这就是命,王镕你不得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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