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调动、换防需要时间。等天雄军南下郑州,至少也得二十天以后了。在此之前,从中牟到汴州一线,双方一直只有小规模的接触,继续维持着烈度不高的假象。
八月二十九日,朱全忠从滑州返回了汴州:阳武方向有数千人向东南方向突入,他亲率雄威、龙骧、龙虎三军将其击退,杀敌千余。
天武八军五万余众,最近三个月战损不小。
龙骧、龙虎二军原本有一万三四千人,打了一段时间后,损兵太多,已经只剩万把人,现在几乎成了雄威、飞胜二军的附庸,跟在他们后边打仗,顺便充当补充军。
天威军尚余三千,伤亡过半,目前已经不再野战,补充了当初朱全忠从颍、亳带回来的土团乡夫两千人完全编制后,被派往酸枣充当守城部队。
神武军在襄邑,尚有三千人。
天武军在尉氏,不足三千。
广胜、神捷、天兴各七千人上下。之前的战斗中有所损耗,补充了颍、搏乡勇三千人进去,编制还算完整。
广胜军刚刚调到滑州,刺史王殷手下还有三千州兵、五百县镇兵,统一归广胜军指挥使朱友文指挥。
神捷、天兴二军原本经常出战,但随着局势吃紧,现在分驻雍丘、韦城,当了驻防军。
长直、雄威、飞胜、龙骧、龙虎五军接近四万人是机动野战部队,规模仍然很大。但老实说,就长期来看,朱全忠养不起的,适当消耗一点未必是坏事。但消耗多了,对军心又是一大打击,真是两难的选择。
又一天平安归来!
梁王妃张惠亲手替朱全忠解下战袍,温言软语说个不停,试图缓解丈夫紧张焦虑的情绪。
朱全忠温和地笑了笑。这辈子娶张氏,真是赚大了!
聪颖贤惠,在自己盛怒时拐着弯帮人求情,替他解决了不知道多少潜在的麻烦——被盛怒情绪左右的决定,可不一定是正确的。
梁军将士都知道王妃是好人,替他们争取了很多利益,保住了很多人的命。梁王出征之时,王妃亲率府中女眷做蒸饼、缝补军服,形象很好,稳住了部分军心。
朱全忠对此一清二楚,不过他并不介意。夫妻一体嘛,妻子受将士们爱戴,对他也有好处。
“夫君,马上就是重阳节了,该给将士们发点赏赐。局势若此,做些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好。”张惠拉着朱全忠的手,建议道。
看着夫人头上最后一个步摇也消失了,朱全忠突然有些惭愧。有此贤妻,竟然还想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情,真是不应该!
“苦了夫人了。”朱全忠叹了一口气,道:“七八年前风光无限,而今落得这步田地。战事若此,夫复何言!”
“夫君也别老说丧气话,会有转机的。”张氏柔声道。
朱全忠摇了摇头:“现在每一次出征,我都没把握能活着回来。若不幸兵败身死,就与夫人阴阳两隔了。每思及此,宛如锥心之痛。”
“若真有那么一天,妾自当遁入空门,为夫君祈福。”
朱全忠听了很是感动,但又有些失望。张惠没有死志,不肯为他殉死,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朱全忠突然间就有些意兴阑珊,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在张氏服侍下吃罢晚膳之后,便找来敬翔议事。
“贼人又薄八角镇,弄得汴州人心惶惶。”朱全忠指着桌案上的地图,说道:“旬日前甚至还抢收咱们的粟麦。”
粮食,现在倒不是很缺。
罗弘信确实不枉朱全忠叫的那声“六哥”,虽然身体不好,但依然遣人送了六十万斛粮过来。虽说对比去年的百万斛,一下子减得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但都这个时候了,还能有人给你送钱送粮,真的很不错了。
罗弘信如果死了,魏博再出点乱子,保不齐这点钱粮都不送了,哪怕是当做卖命钱。
但不缺粮,财货却缺得很。库中存货今年能对付过去,但至迟明年夏秋时节,一旦收不到两税,可就很难坚持下去了,除非遣散大部分军队。
另外比较缺的不是实物,而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即安全感。
谁都知道梁王这些年连吃败仗,地盘越打越小,但眼下看起来似乎还能苟延残喘下去。普罗大众的这种看法,就是人心,就是士气,因为士兵也是人,也会与外界接触,多多少少会受到部分影响。
但如果让人反复袭扰到治所近郊,人家就会怀疑到底发生了什么了。普通人获取信息的渠道有限,他们都未必听说过许州大战,只会从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来推测、判断。汴州都这么危险了,人们就有理由相信外面的地盘全丢了,梁王覆灭在即。
因此,于情于理,都要阻止夏兵进一步靠近汴州。
“大王,中牟县、万胜镇却乃紧要之处。可襄邑、尉氏战事激烈,此时出兵,是否妥当?”敬翔问道。
“就要趁这个时候。”朱全忠道:“中牟、万胜得其一,贼人便不敢如此嚣张地东进。得其二,则西线局势趋于稳定。如果等贼人攻下襄邑、尉氏再动手,就太晚了。”
汴州城里的军队就是四处救火的,一般哪里战事激烈就赶过去救援,杀退敌军。这两三个月以来,朱全忠都记不起来他亲自出击的次数有多少了。
自从打败秦宗权,杀得朱瑄、朱瑾溃不成军后,他已经不再事事亲征了,转而把大部分精力用在内政建设、权力平衡以及制定战略方面。
对面的邵贼其实也差不多。集团稳定之后,自有自己运转的规矩,无需事事亲力亲为,你也管不过来。
但最近他经常带着部队亲征,频率堪比当年还在巢军那会。掌控部队、鼓舞士气,效果很不错,堪堪维持到了现在。
这次如果要攻中牟或万胜镇,朱全忠还是打算亲自率军出征。
“大王欲亲征乎?”敬翔问道。
朱全忠点了点头。
“仆请大王万勿轻陷险地。”敬翔道:“夏贼数攻酸枣,看样子打算先取滑州,孤立汴城。若滑州有事,大王又在中牟征战,则实在被动。”
朱全忠认真想了想,叹了口气。
如今的地盘,就像四处漏风的破房子。秋收已毕,夏贼大队人马也休整得差不多了,应该会陆续派一些人顶上来,届时怕是更难打。
“或可让世子领兵攻一下,如果实在不顺利,撤回来可也,保住八角镇便是。”敬翔说道:“精兵猛将,不可轻掷。”
朱全忠犹豫不决,陷入了沉思。
长子朱友裕统领长直军万人,长期负责郑州方向的战事。但朱全忠对他的表现不太满意,因为始终无法解除西面的威胁。后来夏人增兵了,朱友裕就更打不开局面了,朱全忠虽然知道换谁来都可能是这个结果,但他仍然很失望。
危急存亡之时,你不来点振奋人心的大胜,不打出奇迹般的战果,如果扭转局势?
“大王……”敬翔轻声呼唤道。
朱全忠回过神来,道:“便让友裕去吧,我自领大军屯于八角,以做后援。”
“大王英明。”敬翔拱手道。
“河东怎么还没动静?”解决了一件事后,朱全忠又想起了另外一事。
王师范都慨然出师了,朱威、朱瑾、杨行密都在与夏人奋战,李克用难道就作壁上观?
诚然,以前得势的时候,他是有点看不起李克用的,觉得他不会治理地方,早晚完蛋。即便没有完蛋,待他料理完时溥、朱瑄、朱瑾之后,亲征河东,定能将这个沙陀子剿灭。但现在么,他无比盼望李克用出兵,哪怕跑到汴州来向他问罪也行,至少晋军要先占领河阳、洛阳才能做到这一点。
怎么就不动弹呢?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厮真是个鼠目寸光之辈。
“魏博有消息,李克用在幽州,恐要与夏贼大战。”敬翔回道:“听闻邵树德遣衙将杨悦率十万骑东行,打了李克用的附庸部落,克用气急败坏,征集大军屯于幽州,不日即将进兵。”
邵贼的兵可真多!朱全忠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心中却暗叹不已。同时他也有些庆幸,这些兵因为后勤补给的原因没法用在中原,不然汴州的压力要更大。
“只要李克用发动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朱全忠突然笑了,道:“当年我攻灭时溥,诸镇惊惧,联合起来对付我,看样子邵贼也要尝尝这滋味了。”
包围网,缠得你喘不过气来。一着不慎,就会把吃进去的全吐出来。即便挺过去了,也别想再进取了。
邵贼,这辈子别想统一北方!朱全忠阴暗地想道。
待你一死,就有乐子可看了。无论是老将造反,外戚篡权,还是诸子争位,大戏一波接着一波,让人目不暇接。
如果运气不好,邵氏就此绝后也不无可能。妻女离散,受尽凌辱。一代奸雄,你也有今天。
不知道为什么,朱全忠想起了失陷在邵贼手里的妹妹,突然就觉得很没意思。
“大帅,如今只能等。”敬翔赞同道:“等到局势出现变化,一切都有可能。”
他还有句话没说,等的同时还要保住自身的力量。但想想如今的处境,选择似乎很有限。
难!难!难!扛一天是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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