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在桌上的杂物中没找到,又蹲下身子去翻抽屉,最终在底层抽屉的最深处拿出一卷蛇皮纸。
纸的表面堆积了灰尘,木匠就用袖子从头到尾擦拭一遍,露出灰尘底下润泽的金黄色蛇皮纹路。
那颜色比油炸过的还鲜亮,能从厚厚的灰尘中看出是旧时候的老物件。
而蛇皮却一直保持着弹性,均匀地卷成一条小臂粗细的圆筒,就和刚从蛇身上剥下来一样,新鲜极了,丝毫没有变硬变脆。
木匠把蛇皮纸呈上来,兴冲冲准备直接交给玲纳。却被英华从半路拦截,英华问:“这是什么?”
英华跟在玲纳身边,就是要为神处理一些琐事,比如赞颂神祇和规避危险,虽然她无法赞颂出玲纳真实的伟大,也完全比不上玲纳的智慧圣明,但职责所在,不能偷懒。
总之,如果这卷未知的蛇皮纸里面跑出来什么东西,冒犯到玲纳,那她难辞其咎。
木匠被英华的动作吓一跳,才发觉自己好像做出了不敬的行为。他忙把蛇皮纸递给英华,请她代为转交。
木匠久居深林,这段时间都不怎么去村里,他只是听说玲纳被村里人奉为黄皮姥姥的真身临世,但还没有亲眼见过村里的景象。
他坚持在林中等待,固执地认为姥娘会找到这个特殊的地方,和姥娘的后人相认。
虽然和他想象中不大一样,但玲纳果然来了。
在木匠眼里,玲纳还是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虽然变得更好看了些,但是和以前的模样大差不差。样子还年轻呢,脸嫩,要说是没成年的小闺女也有人信。
只有她身上不经意间散发的威压,让人在靠近时双腿打颤,木匠才在某个瞬间突然惊醒,发现自己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普通姑娘,而是一个危险强大的象征。
木匠咽了咽口水,艰难地解释:“这个,这是我一直在林子里等候的原因。”
他脑子结块了似的,思维滞涩,只能在组织措辞之后重新说:“这卷蛇皮纸是我的家族里的宝物,上面画着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的神秘符号,非常危险,长辈教导说轻易不能打开。据说只有有缘人能够看懂,而普通人如果看了,就会被上面的文字所灼烧,变成恶鬼。”
这种邪恶的东西,还要拿来给别人,英华对木匠的用心抱有怀疑,她竖起眉毛:“你看过没有?”
木匠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可没有那个本事,一直不敢打开看。但是我想,如果是神的话,一定可以看懂!”
“那里面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没打开过,我怎么知道呐,据说是一张藏宝图,我不确定。但,但是只要神看了里面的内容,不就,不就知道了吗!”
“你要将这件宝物献给神,还是有别的条件要交换?”
“我怎么敢呢!”木匠更慌乱了,连带着声音都大了些,“是献给,不,这本来就是姥娘的东西,我只是物归原主,对,请神收下。”
英华警惕地总结道:“你说这是个宝物,却什么也看不懂,不知道,一心只想让神打开来看。神凭什么说看就看?你怎么保证里面不会多出某种恶毒的诅咒?”
木匠急得都快呕血了:“我是姥娘的后人,我怎么可能!神啊!”
要是换成以前的英华,肯定不会把木匠逼问到说不出话来。她向来胆子小,别人说什么她就做什么,连门都不敢出,更别说呛人了。
但现在不一样,她可是神身边的人,是一位尽职尽责的记录官,一切都要以神为主。
英华只负责问到这里,至于后面要不要打开这卷蛇皮纸,要不要解读上面的东西,还要看神的意思。
玲纳在他们的争执中一直没说话。
直到姥娘的虚影弯腰低头,对蛇皮纸表露出好奇的时候,玲纳瞧见了才说:
“拿来吧。”
根据玲纳的判断,这卷蛇皮纸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东西,极有可能包裹着恶意、诅咒、禁忌或者其它不怀好意的东西。
这么说的话……
【太好了】
【不是好东西诶!】
英华得到指令,接过那张蛇皮纸,在手里掂了掂,没感到什么异样,才双手捧着献给玲纳。
玲纳的手指触碰到固定蛇皮纸的皮制系带,她的指尖是冷的,系带却是热的,似乎是千年前还未散尽的余温,让玲纳感到莫名的熟悉。
快速解开系带,将这张纸平铺在桌上,用茶盏压住两端。
“怎么样?”英华担心地问道。
姥娘的虚影飘到桌前,眼睛挨在桌子上仔细瞅过一遍。姥娘摇了摇头。
玲纳撒么两眼,也跟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这着实有些奇怪,因为玲纳既能看懂,又看不懂。
英华抬头,悄悄观察神的反应。她是记录官,她需要知道神的每一个态度,判断神的心意。
英华本来好好的,但就在目光掠过那张蛇皮纸时,她无意中瞥到其中一个字,就顿时像陷入癔症一样,两眼发直,眼睛被吸在蛇皮纸上,动弹不了。
玲纳发现,自己身边信仰力变弱了,好像有东西在偷她的信徒。
不过问题不大,毕竟玲纳本人就在现场。
玲纳安抚式地拍了拍英华的脊背。
突然之间和神亲密接触,让英华重新镇定下来。只不过那张小脸变得惨白,汗水直直从上眼皮往下滴落,英华站不稳,她的脚步一直跌跌撞撞退到墙角,才能撑着身子稍微缓缓。
木匠说的话没有错,这张蛇皮纸确实有点危险,起码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说,是一种无法抵抗的邪恶力量。
打开之后,玲纳才嗅到上面的气味。
迷人的味道,不属于食物,而是某种强大力量留下来的标属印记。就像她在英华身体里留下的精神烙印,可以看作标记,也可以当作是一种炫耀。
蛇皮纸上的气味显然属于后者,残余的气味甚至能遮盖住玲纳的
标记,浓浓的夸耀之意扑面而来,只差把“比你厉害”四个字甩到玲纳脸上。
玲纳有点不高兴,眯起眼睛,看下去。
这张蛇皮纸上用红色墨汁写的东西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图画,另一类是符号。
玲纳能看懂一半,也就是其中所有符号的意思。那是一种她见过的文字,上面的用语和措辞都非常亲切,带着令人绝望的危险和癫狂,玲纳略过中间看不懂的图案,挑出来那些符号的意思一一解读:
【把希望播撒在这片土地上,让每一棵树都结满全新的祝福。如果你有幸得到这卷启示,去一切最开始的地方,献祭一个带有神力的人,开启水的大门,就会……】
后面的就看不懂了,短短一段话在符号和图案之间来回跳跃几次,用笔方式都变了,中间的一段话歪曲得快要打起来,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人在抢夺一支笔,写一段内容。
献祭一个带有神力的人,之后呢?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玲纳乐观地认为,试着玩一玩不就知道了,反正肯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不,这是恶子的想法,这一定不是玲纳的想法,毕竟玲纳对外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形象,决心要做一位高贵的庄重的神祇,绝对不想在制造食物的途中故意招惹一些危险的东西来玩。
玲纳的视角转换到村长家,在瓦片漏出来的缝隙里,恶子勾起了唇角。
那些即将被献祭的小东西正乖乖地聚在一起,瞧瞧,他们大声密谋的样子,多可爱。
瞎半仙儿还没从刚刚的故事里走出来,脑子里嗡嗡作响,一会儿是土地庙着大火,一会儿是男人带上黄草条子头发假装女人,乱得很。
他没忘记自己赖以为生的本事,混乱中也不忘露出讨好的笑脸:“所以说,外头那个刘云鹤的媳妇是假的,真正的姥娘名字不叫玲纳,而且祂还是个男人,而且,而且村子里本身就有两尊大佛!我是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那小媳妇当个宝!”
村长也摆起谱来,冷冷一哼:“你现在该知道了吧,在这个村子里,到底应该听谁的。”
“哎,那就说明那个玲纳真是个妖精,”瞎半仙儿亲手给村长斟上一壶酒,岔开话题,“可妖精居然会有那么大威力?那她的实力可不容小觑,起码是一村之妖,那可是筑基期的大能都棘手的妖怪,就凭我们几个,真能对付得了?”
黄麻子笑他胆小:“怕什么,你在外面认识的道长可不止有炼气期的吧,随便请来一位,不是抬抬手就能收了她?”
原来这俩人说了这么久,目的在这儿呢,瞎半仙儿心下了然。
“那也是,”瞎半仙儿的墨镜转向窗外,似是思索,话锋一转,“不过我想了想,虽然我们修为不够,但胜在人数多。这种小事也用不着劳动他们的大架,咱们三个人就能搞定。”
村长沉不住气了:“稳妥起见,还是请来吧。早点解决,我们也好做事不是?”
“村长等不及?”
村长一张脸皮耷拉到肚脐眼,脸色臭臭的:“你看我的样子,像是等得及吗。”
其实瞎半仙儿胸中有了要拉外援的打算,但如果不和他们推拉几句,哪能判断出自己的重要性呢?
他这才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气定神闲道:“那我马上修书一封,请师兄过来助我一臂之力。”
半仙儿手中是一块残缺的玉牌,右下部分少了一个角,被磕坏了的,但总体也算完整。
恶子俯身低头,仔细打量半仙儿手里的东西。那块玉牌的制式瞧着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半仙儿掐诀发功,使用仅有的灵力在玉牌上写了几个字,然后迅速耗光了精力,整个人趴伏在桌子上喘着粗气。
他有一分疲惫也要装成十分劳累:“我已经发出消息,相信不久之后山门就会派人过来。只是你们不要忘了,这番事情解决,靠的是我老瞎子的功劳。”
“好好好,都是你的功劳。我们都把秘密都告诉你了,只要事情解决,今后我们三个在村里绝对拿大头。”村长笑得皮都展开了些,“但其实我还有一个请求,要是你们谁能……”
“谁在上面?”瞎半仙儿突然听出不对。
“出来!”
盲子还没在房顶上站稳,被身后一双小手推了出去。
他的脚丫勾着屋檐,倒吊在房顶上,其余部分就在半空中晃荡。
所有人都从窗子里看见了一个倒挂着来回晃动的身影。
黄麻子一个激灵站起来,单脚蹦着去瞧,光看见人腿了,没瞧见人脸。他懵了一下子才想起来,原来是玲纳的孩子。
是个又聋又瞎的小孩,听不见,也说不出去。
村长急着说话,既然外头的人听不见,那他就继续:
“要是你们谁能找到婴儿,我一定会给一个巨大的奖赏。婴儿越多越好!我实在等不及让女人给我生了,也不能等外头的道长来捉妖了!那群纸人每夜每夜都来,我受不住!我现在就要孩子,很多很多的孩子。不是我的也行,我要命!”
“给些什么奖赏?我怎么不知道,”黄麻子也提起了兴趣,“说来听听。”
村长郑重道:“一件比铜铃铛还要厉害的法器。”
瞎半仙儿的面色一紧,尴尬地捂住自己腰间的铃铛。
谁让他借了这枚铃铛,并且不打算还呢。
黄麻子果然开口了,现在形势已经不像之前,黄麻子身为古时有神力者的后代,地位刚好压了瞎半仙儿一头,他眼神瞥向半仙儿:“话说到这里,我那个铃铛,是不是还在你那边。”
瞎半仙儿自然不肯让:“再借一些时日,我请师兄来的时候,用得上。”
黄麻子淡笑:“你都不会用,你拿它干什么?”
村长左看右看,没人关心自己的需求,他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抢一个铃铛!?”
村长没发现,其实有一个人非常关心他。
恶子趴在房顶
,耳朵动了动。另一边的玲纳刚刚得知了一个献祭方法,要找一个有神力的人当做祭品。
恶子咯咯笑着,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双手不停鼓掌。
他扯着盲子的小脚把哥哥拖回来,在房顶上大声知会村长:“有啊,有很多婴儿啊!”
村长大喜过望,也不管这是谁说的就急急问:“什么?哪里有婴儿?”
“有好多好多呢,”恶子掰着手指头数数,但是怎么数都数不过来,他高兴地说,“直到现在,外面也都还在生呢!”
他说的是:在玲纳的祝福下,村里的男人生出来的那些,怪诞的小家伙们。
在场的人都能明白,那不是孩子,那是怪物。
恶子的声音单纯稚嫩,擅长在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种下诱惑,他轻巧地跳下房顶,后面跟着一个跌跌滚滚的盲子。
两双小脚丫啪嗒啪嗒闯进屋,一张可爱小脸对屋里的三个家伙一视同仁。
胖白藕一样的手臂向村长一指:
“你,你想要婴儿。”
又是一指:“你,你的铃铛刚好可以抓人,用来抓小孩。”
恶子最后看向瞎半仙儿:“而你,你是最好心的,你想要帮助他抓,对不对?”
瞎半仙儿当即灵光一闪,找到了一个绝妙的机会。
这意味着他不仅能保住铃铛,说不定还能赢得一个比铜铃铛更厉害的法器!
……
村外,绝顶山。
一位年轻修士背着行囊拜别山门,准备开始一段长途旅程,只因他接到了一个新任务。
“一村之妖,”修士念出此行任务的等级,清瘦的眉心一拧,“以我目前筑基期的实力,对付一只村妖绝对不在话下。这次的任务过于简单,师父师叔又在护着我了,这样下去,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磨练?”
他叹一口气:“也罢也罢,简简单单收了这只村妖,带着妖首回来复命。只要够快够好,师父一定会指派给我新的任务。”
年轻的修士背负一柄长剑,气质凌然出尘,长着一张勤修苦练多年才得来的干净面庞,施施然踏上了除妖之路。
此行不久,不远,不难,他平生的愿望就是除尽天下妖邪,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他背后,山门的两位长老悄悄跟了上去。
二长老:“这小子可是伴生神童,掌门吩咐说要好生养着,绝对不能磕了碰了。要不是耐不住他一直求着出任务,我才不会亲自插手,为他挑选个简单的任务解闷玩。”
三长老摇头:“才刚筑基就想往外跑,也不看看现在什么世道!要是没我们护着,他不被别人生吃了就算好的,天真!”
“唉,孩子嘛,谁年轻的时候不是这么过来的,这份傲气应该好好保护起来才对。”
“还保护呢?刚好他要去穷乡僻壤,一个连打仗都要绕道走的小村子,让这孩子好好摆摆谱,回来还不得尾巴翘到天上去!”
他们走过的地方,
血水在战壕里浸泡着尸体,枪炮声混着惨叫,硝烟的味道充斥在这片大地上,断肢残臂在空中炸开,四散掉落。
而年轻的修士偶尔停下脚步,是因为发现了路边开得正灿烂的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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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像听不见哀嚎一样,漠视那些在地上挣扎的人,干净的靴履从灰白色的手指上面碾过,他只采走了那一朵小黄花。
这两年,野花开得格外灿烂,让修士们的心境都变得生动了些。
他还有事要做呢,可不能为一点小事停下。他要抓妖,除尽天下所有妖邪,还世间一个和谐安宁。
枪声连绵不绝,一直响到深山里,一条蟒蛇在树洞中惊醒。
它魂飞天际,也不知道自己上了谁的身,就用人类的手哆哆嗦嗦开始寻找木棍,在地上画画。
“找到了,祖宗啊,我终于找到在哪里了!”它激动得忘记了自己现在的形态,红色的人类舌头像蛇信子一样吐露出来,还发出嘶嘶的声音。
它双手握住木棍,在地上画出梦中出现过的图案,一遍一遍地背,直到确认这段图案已经刻在脑子里,才停下这一枯燥的行为。
“水……”它狂喜,“是水!刘家村的水!”
蛇精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根本来不及做计划,扭着腰肢就出了洞。
此时的刘家村风平浪静。
玲纳把蛇皮纸放在枕边,享用了今天新长出的几颗痛果,然后满意地躺到了炕上。
她梳理起今天的收获,把木匠和村长说的话统一分析一遍,不免对其中一件事情有所好奇。
姥娘就在旁边,正在闭目侧耳,倾听遥远的呼唤。
而玲纳趁此机会去观察了姥娘的面相。
长相英气,却是属于女人的英气,这张脸放在女人身上刚刚好,不像男的。
【不确定,再看看】
肯定不是男人,玲纳这次下了定论。
虽然从回忆中看,村长的说法更具有可能性,但玲纳从直觉上认为姥娘不是男性。
那就很好解释了,女扮男装之类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稀奇桥段。出于某种原因,小鹰很有可能以男孩的身份长大,但实际上是个女孩。
姥娘睁开眼睛,对玲纳温柔一笑:“睡吧,孩子,我又有新的回忆了,你要不要看?”
玲纳欣然盖好被子,酣甜入睡。
梦境里依然是那个男人的视角。
这次,玲纳发现自己正站在小路上,远远看见一群小孩的背影。芦苇在风中摇晃,小男孩们排成一排站在河边。
玲纳向那边喊:“回家了——”
声音穿过芦苇丛,传到男孩们的耳朵里。
其中一个小男孩扭过头来,裤子还没提,就骄傲地挥手说:“你猜怎么着?我比他们尿得都远!”
玲纳:……是小鹰。
玲纳:……和小鹰的小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