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堂哥今天去探望刘云鹤了,在同一辈的兄弟里,只有他心眼最好,还记得探望生产后的堂弟。
叔叔婶婶还是那么和善,虽然不欢迎他来,但也没有赶他走。两张尴尬的老脸和往常一样对他嘘寒问暖,企图维持表面的和平。
但这种和平在九堂哥看见刘云鹤的一瞬间,就被打破。
西屋的窗户已经被木板封住,嫌丢人似的,连缝隙都被钉严实了,一点光都别想透进来。
九堂哥推开门,发现地面竟然长着黑乎乎的东西,墙上也是,屋子长时间照不到太阳,被一团团肆意生长的霉块侵蚀。
原本屋顶上覆盖着一层积雪,现在雪化成水,滴答滴答流淌下来,在角落汇聚成一汪小水潭。整间屋子潮湿阴冷,蜘蛛网上挂满了缺胳膊少腿的虫子。
任谁看都算得上凄凉的场景,可里面的人没有哭天抢地,正相反,温馨的童谣声从屋子里传出来,轻柔缓和,歌声中流淌着涓涓爱意。
屋外的光亮照进去,九堂哥的视线就顺着歌声去寻。
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跪坐在仅剩的一片干净地面上,他怀里抱着一团血肉,胳膊轻轻摇晃,为那东西哼唱童谣。
那团血肉的四根纤细血管攀附到男人的脸上,使劲扒拉着他的脑袋。
男人就低下头,慈爱地和那东西对视,如果那东西有眼睛的话。
九堂哥不敢认人,迟疑地叫了一声:“云鹤?”
男人抬头,他脸部也长了一块黑霉,眼睫毛和眉毛上面生长着旺盛的霉丝,和毛发混在一起长长垂下,居然衬得他眉毛浓郁,样子更清秀了些。
“来了,”刘云鹤轻柔地说,“关门轻着点,别吵醒孩子。”
他的神态活像一个慈爱的母亲。九堂哥根本想不到,刘云鹤居然这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九堂哥轻轻把门带上,动作不大,但里面的霉却被刮得飞起来,呛进鼻子,让他咳嗽不停。
“我来,咳咳咳,我看看你,咳咳,就走。”
九堂哥捂着鼻子:“你怎么成这样了?”
刘云鹤单手拍着孩子的背,他身上的衣裳已经破了,布条混着陈年的脏血。可他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累,满眼都是幸福的疲倦。
刘云鹤:“照顾孩子嘛,你没生过孩子,你不知道有多辛苦。”
九堂哥轻嗤一声:“我当然没生过孩子。真可惜啊,我还是很想体会这种辛苦的,但是没办法,生不了。”
九堂哥问:“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吗?”
“来看我的宝宝。你看看它,小模样多可爱。”刘云鹤天真道。
九堂哥本想低声聊这件事,可瞅了眼刘云鹤如今的模样,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居高临下,站着俯视刘云鹤:“听说了吗,顺子出事了。这几天村里可怪了,我还听见有人说什么,姥娘降临了。本来我还不信,可你知道他们说姥娘是谁吗?”
刘云鹤平静望着对方。
“是你媳妇。”
刘云鹤满是霉丝的眉毛好像颤动了一下。
九堂哥继续说:我一想啊,确实有道理,姥娘保佑咱们村多子多福,你媳妇生了这么多儿子,就算不是姥娘,也算立了大功。?_[(”
肉块在刘云鹤怀里闹腾,他失神地复述:“姥娘……她是姥娘?不是吧……”
“现在这个消息都传开了,但是没人敢拿到明面上说。你可是她最亲的人,我本来想问问你对这事儿怎么看。但是现在看来,你肯定不知道。”九堂哥对刘云鹤的反应很是失望。
但九堂哥还有好消息要带给他:“恭喜你生孩子啊,我娘也托人买了药,我媳妇肯定也快了,我要当爹了嘿嘿嘿。”
“行了,我就来看看你,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走了。半仙儿找我们还有事呢,他老人家把全村的青壮劳力都叫上了,肯定要干一笔大的。”九堂哥得意道,“你看看你,不赶巧了吧,要是你好好的话,半仙儿肯定还要叫上你。”
九堂哥捏着鼻子,向门边走:“不过现在嘛,就算了。”
“你也会的,哥哥。”
刘云鹤的声音没力气,听着比纸还要薄。
突然的话让九堂哥转过身,他没听清:“我也会什么?”
刘云鹤发霉的脸上泛起一抹明快的笑容,他似乎看到了美好的未来世界,他说:
“如果神真的降临,你有机会体验生宝宝的滋味,你会很爱这个小东西的,我保证。只需要划开肚皮,掏出肠子,多流点血,虽然这个过程痛苦异常,但那是一种神圣而美妙的体验。等你回过头来看,会发现一切都值得。”
九堂哥停滞住思考了一下,又轻蔑地转过身:“说什么胡话呢。”
门开了又关,只剩刘云鹤在房子里,唱着一首哄孩子的歌谣。
刘云鹤的想法乐观豁达,如果九堂哥说的是真的,姥娘真是他媳妇,那他岂不是……姥爷?
他低下头,颠了一下怀里的孩子:“乖宝宝,你是姥爷的孩子,你开不开心呀。”
那“孩子”的小细触手在他脸庞上游走,摸到眉毛上,触手一卷,拔下来一大团霉丝,根部还粘着血。
“孩子”把霉丝吞噬进身体里,然后安稳地睡去。
荒芜密闭的细瘦小庙,被人遗忘的角落,有个声音在黑暗中不知疲倦地高歌。
“在这黑咕隆咚的一天,请允许我赋诗一首。”
“啊!玲纳!”
”玲纳玲纳玲纳……”
“玲纳玲纳玲纳玲纳!”
“啊!伟大的玲纳!”
泥潭里新生的蟾蜍配合地:“咕纳!玲呱!”
刘虎喷出一口会蠕动的白色虫子:“笨!是玲纳!”
蟾蜍才改口叫:“玲纳!咕呱!”
刘虎这才满意。
蚯蚓们层层叠叠爬上石像,把每一座石像都改造成玲纳的模样。
站着的玲纳,坐着的玲纳,笑着的玲纳……
刘虎每天都要检查一遍有没有东西偷懒,要是让玲纳的胳膊歪了或者衣服皱了,他就把那些蠢东西剁碎了喂蟾蜍!
刘虎坚信,他的神把他丢弃在这里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任务,所以他教会了所有生物吟诵玲纳的名字,描画玲纳的脸庞。
他把这个小小的院子改造成了玲纳的后花园,如果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可以让整个姥娘庙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到时候,只要玲纳来这里看一眼,肯定会被他的忠心所感动!他就有了近距离跟在玲纳身边的机会!天呐!想着想着,他都已经流泪了!
忽然,刘虎的两颗眼珠子转了转,整个人缩进土里,没了声响。
一双眼睛在地面以下悄悄注视着一切。
“我怎么进来的,好像跑着跑着就进来了,是玲纳大人的法术吗。”
随着一道声音的出现,三个身影依次踏入姥娘庙的门。
暗处的眼睛兴奋得快要晕厥,他看见了玲纳的尊贵身影,还有和玲纳气息相同的小孩子,还有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不是我。”玲纳回忆起刚刚的事情。
她们来树林里寻觅骨头的踪迹,就在英花准备挖土的时候,大家就忽然到了姥娘庙跟前,脸色被庙门上的大红灯笼照得通红。
玲纳也不知道在和谁说话:“你的意思是说,有东西在庙里呼唤我,我才会进来的?”
玲纳若有所思,到底会是什么东西在呼唤她,她没有印象。
更无法理解的是,这里给她的感觉好奇怪,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她怎么有一种回到自己家的错觉?
英花惊叫:“呀!这些石像好丑,好恐怖。”
暗地里的眼睛愤怒:那明明是他塑造出的美丽的玲纳!
英花又叫:“呀!这里还躺着一个人!”
暗地里的眼睛懊悔:忘记把那只纸人藏起来了。
玲纳走近。
那只手臂破损的纸人站起来,恼怒地冲她大喊:“妖精!怎么又是你!”
如果玲纳没记错的话,这只纸人被她杀死过不止一次。
果然是这样。
玲纳先用触手缠绕住纸人,让它闭嘴。
她走进第三个洞窟里搜寻一番,原本住着姥爷的洞窟已经空了,除了几只会喊玲纳名字的蟾蜍之外,玲纳什么也没有看到。
这里的蟾蜍倒是数量不减。
纸人会活过来,蟾蜍会活过来,而树人姥爷并没有复活,足以证明他和其它大火中重生的东西不一样。
里面的姥爷只是个替死鬼,而真正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死的东西还在外面。
算起来,如果姥爷能活到现在,起码要有几百岁了吧。
上次去村长家放跑纸人的时候,他都没有露过面。也不知道那些纸人怎么报答的他,能不能让他继续安眠。
“挖到了!我挖到
了!”
玲纳沉思的时候,听见英花寻宝的声音。
这次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玲纳好奇。
是一只六角青蛙,蚯蚓长在青蛙眼睛上,每只眼睛分了三个叉,看起来像长了六只角。
新品种的小零食。
“放进筐里吧。”玲纳吩咐,她可以在闲下来的时候嚼两口。
见玲纳喜欢,英花就卖力挥起锄头,多挖几只。
“又挖到了!诶,这是什么?”英花兴高采烈。
又是什么小零食?玲纳凑过去看。
“是我!你挖到我了!笨蛋!”另一个声音气急败坏。
一个双头人,整个身子都缩在土里,其中一个脑袋说话,另一个脑袋不停向外喷出黏黏糊糊的白色蠕虫。
奥,玲纳嗅到那股子臭味,才想起来,原来庙里埋着个刘虎!
嘶,味道确实臭,但到底是她的信徒,她现在很需要信徒,臭了点就臭了点。
这要是带回去,和六角青蛙一起种在刘云鹤家的院子里,还能给六角青蛙生产肥料,说不定能长出更多的小零食。
玲纳这一趟满载而归。
她把纸人、刘虎、赖皮蟾蜍、六角青蛙都带回家。
走的时候,刘虎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他责怪自己为什么动作这么慢,现在玲纳都来了,他居然还没能把神殿建好。
他偷偷揭下姥娘庙的牌匾,暗暗发誓:他一定要为玲纳建造一间完美的宫殿!如果不能,他愿意永远被玲纳忽视!不,他甚至愿意永远被种在刘云鹤家里!
九堂哥紧赶慢赶,终于在瞎半仙儿讲话之前到达了聚集地。
这里已经围了不少人,都是听说瞎半仙儿有事,来凑热闹的。现在全场肃静,九堂哥就找了个空子插进队伍,揣着手,听听半仙儿究竟要干啥。
旁边的人小声问他:“你咋没拿个棍子?”
九堂哥环顾四周,大家手里要么有棍子,要么拿着铁锹、锄头之类的东西,只有自己两手空空,很不合群。
九堂哥小心地问:“这是要干啥,要棍子吗,要不我回去拿?”
“算了算了,你还是听半仙儿说话吧。”
九堂哥不明所以,大家拿的东西都不一样,也没人通知他要带东西啊。
直到他听见,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瞎半仙儿发话:
“近期,一个可笑的传言在村子散播开来,结合这几天的种种意外,居然还真有人信了!”
“我瞎子在这里保证,那小娘们绝对不是黄皮姥姥神仙,她就是个妖怪!村里出现妖怪,我义不容辞。今天我就带领大家去收了那妖怪!大家放心,不管出什么事,都有我兜着!”
大家要去刘云鹤家,捉拿他媳妇?
不是说那人是黄皮姥姥吗,他们这么做,不怕遭天谴吗……
九堂哥莫名有点反胃,肚子里忽然就翻起大浪,他一个忍不住,趴下身子,呕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