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类!

几个小伙子在树林里聚堆打闹,话题往下聊深了,聊偏了,就时不时发出一阵哄笑,几个人前仰后合。

领头的那个肩膀上扛着一捆粗麻绳,手里拿了抓羊的大铁钩子,也不看路,走两步就回头聊两句,大谈自己的光辉事迹。

铁钩子随他的步伐摆动,钩子尖上闪着骇人的寒光。

“知道吗,就今天河边那死女人,我捡回来的。老子早猜到会有人死路上,准备着呢。”

他挥舞着羊钩子在头顶转了一圈,洋洋得意:“当时那女的肠子流了一地,他们都嫌恶心,不敢碰,就我胆子大,一钩子下去勾住肚皮,把尸体一路拖回来的。”

“当时你们是没看见,连我叔都忍不住夸我,真爷们儿,有种!”

趁刘虎扭着脖子说话的功夫,有人毫不客气地从后面一脚踹到他屁股上,险些给他摔个大跟头。

刘虎踉跄几步站定,转头就想骂人,结果看见自家叔叔带着威严的老脸,他的态度马上转变,开始唯唯诺诺。

村长是刘家村最德高望重的人物,大大小小的事都得经过他的手。或许是操劳过度的原因,村长今年也才四十几岁,脸上皱纹就深得能划船。

尤其是他负手站着,眼皮耷拉下来,从缝隙里看人的时候,眼神像淬了毒一样,让人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村里的小伙子刚刚还有说有笑,现在一个个都被吓得不敢吱声。

等气氛凝固之后,村长在几人脸上扫视一圈,主动给了个甜枣,笑骂:

“说了分开搜分开搜,你们干什么呢,躲懒呢?”

刘虎缩着脖子,小声呛道:“叔,这都找了多久了,大家伙都累了,就先休整休整。”

村长抬手就照他后脑勺上给了一巴掌,斜眼道:“那三个女的跑了一天都没休整,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连个娘们都不如。”

刘虎更不敢说话了。

村长刚从另一边回来,那边的人干活都踏实,让他很满意。他再看看眼前这几个怂包,皱了皱眉:“多学学人家文武,一点也不怕累,积极得很。”

村长说的是往另一个方向搜寻的一个后生,三婶家的大儿子刘文武。

刘虎暗自腹诽一句:废话,跑的是他自己媳妇,他能不急吗?

再一想,逃跑的女人里头有一个是从村长家跑出来的,他应该也急。刘虎就摆出一副谄媚的笑脸:“叔,放心,反正她们跑不掉的,你院里那个,我肯定给你抓回来。”

刘虎本以为自己说到点上了,没想到不提还好,一提这事,村长就气不打一处来。

村长轻拍两下刘虎的脸蛋,又掐住他的下巴:“还笑呢,动作这么慢,那不是已经死了一个了吗。”

直到刘虎身子开始发颤,村长才松开手,最后在他衣服上擦了擦,平静地下指令道:“剩下三个要活的,要快。”

刘虎像个玩具一样任人揉捏,偏还不敢说什么,只是攥紧了拳头应声,不停说着好好好,是是是。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小害怕这个叔叔,一看见就怕。村长身上有一股气势,也不算凶狠,但他一靠近就感觉毛骨悚然,浑身不自在。

怕归怕,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下面子,刘虎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等村长走后,他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呸,这老东西,都已经半截入土了,脾气还这么大,老不死的。

他挥手散开这帮子兄弟:“都散开散开,分开搜没听见吗!”

弟兄们一哄而散,有些窃窃私语中不乏对刘虎的嘲笑,说他就是仗着自己叔叔才当了队长的,可就连亲叔叔都看不起他,怂货一个。

刘虎听在耳朵里,放在心上。

他慎重选了条路,决心要最先抓到人,给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看看,他刘虎可不是软蛋!

林子里空空荡荡,风在几颗大树之间拐来拐去,发出怪调呜嚎。

独自一人走在枯树和冰凌之间,刘虎一个大小伙子竟然也有点发怵。

他的视线穿过一截粗壮的树干,忽然在一片枯黄里捕捉到了点不一样的颜色。

那边有个人影,个子不高。

再一看,好像是个女人。

刘虎心里一喜,抓紧了羊钩子,悄默声往那人的背后走去。

没等他走近,就又看见一个穿红袄子,踩着小绿绣鞋的身影,往同样的方向去了。

又是个女的!

一抓就是两个!刘虎喜不自胜,这下好了,只要他把这两个都抓回去,叔叔肯定会表扬他。

就让全村人看看,他刘虎也是能干成事的!

那穿红袄子的姑娘走路比较慢,一双小脚轻盈小巧,不看脸就知道肯定是个美人。

刘虎在心里品鉴了一番,就安然埋伏在她们身后,紧盯着两人的动作,时刻准备抓人。

来了来了,红袄子喊住矮个子了!

那矮个子还没回头,但矮个子回应了!

红袄子从袄下面又伸出两条腿儿了!

……

不是,等一下。

那红袄子干什么了?

刘虎懵在原地,眼前画面的震撼程度太高,让他完全忘记了怎么说人话。

前方的女人还没回头,玲纳的触手就从两个方向快速包抄,找准黄云的右手缠了上去。

黄云愤愤转身,发现自己挣脱不了之后,竟然干脆舍弃整条右臂,像撕纸一样将其和身体分离开,然后一跃而起,凭借树枝和树枝进行短距离移动。

触手回缩,玲纳拿到它的手臂看了看,上面虽然有被咬过的印记,但凹陷处已经填充上类似血肉的东西,只剩一道疤痕,玲纳咬过的疤痕。

它就是之前那个纸人,那个难吃的,让人毫无进食冲动的纸片人。

现在的气味变成这样了呢,竟然变香了……

黄云凭借轻巧的身姿,在枝头跳跃着逃跑。它身后无限伸长的触手却步步紧逼,用锋利的齿把附近的树木枝干裁剪干净,直留下一棵光棍树,让它失去退路。

那张脸!是刘虎捡回来的,已经死掉的女人!

刘虎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暴露,而他的双腿却不听使唤似的跟在她们后面,迫切想要再看清楚一点。

她们终于停下,刘虎才找到新的掩体,脚步慌乱,躲到树干后偷窥。

黄云在树上滑了一跤,又气又怕地站直身子:

“怎么又是你,我们各走各的,一起逃出去不好吗?杀了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不是吗!”

玲纳思考片刻:“唔,以前确实没有,但现在……”

“你怎么越变越香?”她歪着脑袋,仰望树上的黄云,想不清楚。

黄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香的,从河边吗?

黄云的声音软下来:“别杀我,我现在是人类!我现在是人了!我要和你们一起逃出去,找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开始人类生活,求你了。”

“是人类?”

玲纳不信。

触手强劲一卷,那跳跃在枝头的黄云就被带到玲纳面前。它尖叫,哭喊,却没有换来玲纳的一丝怜悯。

【听说纸人没有心肝】

玲纳撕破它的衣裳,用指甲尖划开它腹部的皮,还是熟悉的撕纸声,依旧没有流出一滴血。

刘虎躲在暗处,刚看见开膛破肚的画面就闭上了眼睛。

他心里一个咯噔,回忆起自己从河边捡到尸体的情况。当时的景象可谓血腥暴力,他都不忍直视。

“我真的是人,我变成人了!你这样会杀死我的!我不想死,不想死呜呜呜呜…”黄云哇哇大哭,鼻涕一把泪一把。

玲纳听见这聒噪的哭声,单手在它肚皮里拨拉两下,不自信道:“那你看看,这样算是人吗?”

玲纳是真不知道,她也没见过正常人肚子里什么样,不太确定黄云说的对不对。

黄云的两滴眼泪还挂在脸上,闻言一低头,眼睛水儿顺着脸颊就流进了肚子。

可它没有一点感觉。

它的肚皮已经破掉,袒露出黑色的内容物,里面没有血肉,而是塞满了黑泥和脏掉的雪,整个腹腔始终冰凉,只有一颗鲜活的心脏在中央跳动,空空跳动着。

“好像不是呢。”玲纳疑惑。

纸人的神情像做梦一样恍惚,它把仅剩的一只手伸进自己肚子里,往深处搅动,不信邪似的在肚子里翻找,最终抓了一把泥出来。

黑泥一搓就碎,里面是臭臭的泥巴味,烂掉的渣滓从它手指缝里洒落到地上。

人类肚子里不会有这种东西才对,可它为什么……

它挖出唯一的那颗心脏,攥在手里仔细端详:“怎么可能…我的血呢,我的肉呢,我明明换上了人类的心肝,我明明变成人了……怎么可能!”

“我已经活了,而且拿到了人类的心肝,我为什么还没有变成人!”

“不,不可能,难道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妄想?”

原来味道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它偷了黄云的心肝之后才开始变香。

玲纳清楚缘由之后,吸了一大口香甜的空气。

一个纸人,只是得到了人类的心肝而已,居然会深信自己变成了人类。

空气中那股香甜,源于它荒谬的自我观念。

该说不说,这种荒谬的味道还是很诱人的。玲纳摩拳擦掌,准备享用久违的一顿美餐。

空中传来“咻——”的一声,一个不长眼的大铁钩子从后面飞过来,在玲纳的大红袄上勾了个洞。

玲纳扭头看见从破洞里漏出来的棉花,嘴角抽了抽,目光就顺着钩绳往外寻找源头。

在一截树干后面,她发现了个畏畏缩缩的男人,半个身子都躲着,连头也不敢冒出来。

刘虎额角冒汗,不停提醒自己,他可是个强壮的男人。他硬撑着道:“我,我已经抓到你了,快,快跟我回去。”

玲纳神情和善,冲他笑了一下,用三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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