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棵树。
在雨幕的遮挡下,那棵树的叶脉闪亮刺眼,翠绿莹润的光穿透了一切阻碍,密密匝匝的光照亮四周,描画出一棵生机盎然的大树脉络。树根抵着地面,树冠扛着屋脊。
那棵树或许能产生某种奇异的力量,让人的精神与之共鸣。九堂哥感觉自己的一切情感都被夸张地调动起来,充沛的喜悦,盈满的悲伤,溢出来的感动,还有……
树下站着一道人影。
说是人影,其实也不太像人,她侧对着门外,只让大家看到一半的脸部轮廓,有层层叠叠的叶片衬托,美得惊心动魄。
而在她身后,七条触手弯曲着向上扬起,弧度优美,末端打了个圈,触手环抱着五个可爱的孩子,她和孩子们全部都沐浴在光辉中。
忽然感应到外面的注视,那个圣洁的身影就向外歪过头来,笑意荡漾在眼波里。在雨幕的模糊下,她美得不似人类。
多么美好的景象,可九堂哥却只从她身上看到了恐怖。
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怖,让人的心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如溺水般无法喘息,但致命的诱惑力却又深深吸引着他们的视线。
村民们一步步靠近,有些人的感应尤其明显,他们企图回到一个诡异森然的温暖怀抱,仿佛他们原本就属于那里。即使危险,神秘,深不可测,雏鸟也要飞回巢穴,幼小的生命也要奔向伟大母亲!
奔向那个怀抱,念出那个称呼。
然后献出一切……
扑通一声,周尔曼找准时机第一个跪下,坚定地高喊:“姥娘!”
而后,神婆的声音比谁都要激动:“是姥娘!还不快来拜见姥娘!”
她们的声音划破空气,连雨点都为之滞空,剩下的人才终于如梦初醒。
有了前两个人的带头,院子里迅速跪倒了一大片,他们的眼泪在雨水的冲刷下肆意冲出眼眶,他们嚎啕:“姥娘,姥娘啊——”
“姥娘原谅我们吧!”
“我们永远供奉姥娘!”
“姥娘显灵了,神啊,姥娘显灵了啊啊”
村长现在的样子比较独特。
一个小伙子帮他撑了把伞,俩人一起走在雨中的街道,他用黑纱布包裹着脸和身子,连手指头都没露出来。
他就这样跟着报信的人来到刘云鹤家,准备瞧瞧他侄子怎么样了。
刚进门,村长就看见这样一副场面。
本来村长听到消息说刘虎那混蛋东西没死,现在看来,最重要的应该不是刘虎这混账玩意,而是刘云鹤的媳妇……村长目光一转,观察起领头高呼姥娘的神婆。
之前他的纸人树养得好好的,却在和神婆吵了一架之后突然遭人破坏,要说不是神婆干的,村长绝对不信。
而现在,神婆拥护她指定的人来代替黄皮姥姥的位置,心思昭然若揭!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把他这个村长换了?
不过好汉不吃
眼前亏,既然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村长迅速判断一下形势,当机立断:
他顺滑地跪在人群中。
村长混在一群痛哭流涕向姥娘忏悔的人里面,虔心祈祷,佯装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现在的局面对一个人很不友好。
瞎半仙儿尴尬地站在雨里,和脚边的蟾蜍大眼瞪小眼。
怎么会这样,他只是想来戳破小妖精的诡计,顺便立立威风,但那个卢春玲不会真的是黄皮姥姥吧?他难道真的冒犯了一位神祇?
瞎半仙儿定了定神,没事,不知者无罪,况且这事他和村长说过了,村长也没反对。
按理说,村长才是第一个和神婆闹翻的人,村长死活不肯相信黄皮姥姥已经降临,所以,神如果降罪,该第一个惩罚村长!而不是他!
村长呢?不行,村长快来啊,他快要顶不住了。
村民们忏悔的同时,不忘回忆一遍事情的经过。
大家哭着哭着,忽然想起,不是他们自己要冒犯神,而是一个人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
有几个人回头望了望,用视线搜寻瞎半仙儿的踪影,发现他居然还固执地站立在原地。
他怎么有脸站着,还不赶快跪下请罪?
在越来越多的敌视目光下,瞎半仙儿扛不住压力,企图躲到角落,然后偷偷溜走去找村长。
但心慌意乱中,瞎半仙儿随意瞥了眼,猛然瞅见人群里跪着一个独特的身影。
瞎半仙儿定睛一看,那人浑身蒙着黑纱,跪姿标准,在雨中低着头佯装垂泪。就是他苦苦寻找的村长。
他差点一口唾沫吐出来:
呸!这臭不要脸的鳖孙村长,之前笑话神婆笑得那么大声,现在却跪得比谁都快。
真贼啊,这老东西!
人群中审视瞎半仙儿的目光越来越多,私下也响起了议论声。
大家都对他有所不满,只有之前被半仙儿救过一命的九堂哥还在维护他:
“你们乱说,半仙儿也是好心,他也不知道这位就是姥娘。喂!你们看他这么坚定,说不定姥娘的身份还有什么疑点呢……一定是这样的,我相信半仙儿,他自有他的坚持!”
蟾蜍们一个个跳到半仙儿面前,咕呱咕呱的声音吵翻了他的耳朵。
那蟾蜍的一口大黄板牙全都露出来,牙缝里残留着刚刚从村民身上咬下来的肉渣,恶臭可怖。
瞎半仙儿双手攥紧了他的铃铛。
没有退路了,他这下真的把所有人得罪光了,以后在村里没办法继续做人,还会被大家仇视。
他现在只剩这个铜铃铛……所以,只有一个办法!
瞎半仙儿一鼓作气,拼命推开面前的蟾蜍,身子一倒,就冲了出去。
院里的泥土混了雨水,让他一口气滑了人群最前面。
他的膝盖上满是黄泥,动作大胆,脑壳磕在门槛上邦邦响,他却不怕疼似的,一下一下地磕个不停。
半仙儿用丰富的感情,听起来和找到了失散许久的亲娘一样,哭着高呼:“姥娘啊!我是如此的尊敬您,爱戴您,想要将一切都献给您!其实您不止有五个孩子,其实还有一个孩子失落在外,是我啊!姥娘!我是您的亲生孩子啊!我就像敬爱母亲一样敬爱您!”
所有人都被他的变脸速度噎了那么一下。
九堂哥瞠目结舌,喉咙里维护他的话说到一半,就知趣地收了回来。他因为刚刚说过瞎半仙儿的好话而感到丢人。
黑纱之后,村长冷冷一笑:
这瞎子,简直没脸没皮,跪得这么谄媚,连亲娘都不要了?
呸!没脊梁骨的东西!
情绪很到位,感染力也不错,但遗憾的是,玲纳并不需要这样一个孩子。
玲纳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
这里起码有一半的人是受到了诡异影响而不自知,另一半的人则是出于对黄皮姥姥名号的景仰。
他们在拜你,姥娘。??[”玲纳和虚空交流。
没等对方回复,她就展颜一笑,开心道:“不过你不在,那就是在拜我喽。”
这里的人几乎是整个村子的中坚力量,现在全部对玲纳俯首磕头,比对以前那位黄皮姥姥的信仰更加深厚。
玲纳正在为成神做准备。
她需要信徒,越多越好;需要眷属,越忠诚越好;需要故事,越神秘越好。
最重要的是,她需要食物!
玲纳获得食物有两个途径,其中一条路是直接吃掉,或者等养熟了直接吃掉。另一条路是一直养着不吃,让他们源源不断地产生痛苦,给玲纳打工,让玲纳从发财树上摘果子吃。
这两条路,任谁看都觉得第二条路更有前途。
但玲纳现在的情况很凶险,她好饿。不知道什么原因,极度的饥饿突然降临在玲纳身上。
经过一段时间的体验,玲纳摸清了发财树的生长时间。
一棵树的结果速度取决于村里的氛围,寻常时候两三年可能都不会结出一个果子,自从玲纳拿到手之后,这树已经新长出两个果子了。
她吃了之前整整一树的果子,才觉得自己半饱。
而现在,信仰她的人数增多,她竟然觉得饥饿在成倍增长!起码要吃掉四树的果子才行!
好饿,之前的一树果子都消化完了,她现在就像一个无底洞,想要吞噬掉所有能看到的一切!
为什么会这么饿?信徒的力量居然不能填饱她的肚子,甚至放大了她的饥饿。
玲纳的理智和疯狂同时叫嚣。
村子里的人太少,只吃这么一点点才不够。
必须要有更狂烈,更尖锐,更凶猛的场面出现,制造出更虚幻的现实,加剧冲突和怪诞,才能加快这棵树结果的速度。
五个可爱的孩子感知到了主体的意志,都跃跃欲试。
英花拿着纸和笔,侍奉在神的身边,时刻准备记录下所有盛大的场面。
玲纳暂时抑制住饥饿,触手轻轻扶起几位村民?,和善地对他们讲:
“我怎么会不原谅你们呢,我的孩子们。”
她用触手轻轻推送,把盲、恨、恶、苦、痛推到大家眼前,说:“大家的辛苦付出我都看在眼里,他们五个会为大家送上祝福。”
“今后,在房梁上,在井水中,在窗户缝里,床底下,或许会出现一双小小的眼睛。”
“大家不必惊慌,你们一直都做得很好,刘家村一切照旧就好,并且,我会赐下双倍的祝福!”
“我们的村庄也将迎来前所未有的生机。”
所有村民都对姥娘的仁慈感激不尽,心神向往。
玲纳继续:“神不能时时刻刻给予指导,我会设置几个可靠的人,为村庄颁布指令。”
触手直接点在那个人身上,玲纳说:“英华,神的记录官。”
英华握笔的手微微颤动。
“刘虎,神的……”玲纳犹豫,刚刚这个臭臭的东西杀掉了几个香香的人类,还把这里全部弄臭了。
但玲纳是个好女孩,不会在有需要的时候挑食。她在刘虎热烈的眼神中说:
“神的诵经者。”
刘虎身子一软,激动地昏了过去。
下一个是:
“最后一个人,周尔曼,”玲纳对她非常满意,现在的局面绝对有她一份功劳,“神的辅佐官。”
最后一个人名落地,雨停了,其他村民也乌泱泱挤过来,堵在刘云鹤家的大门前,力图瞻仰姥娘的风采。
周尔曼起身,她在得到神的眷顾之后没有激动也没有惊慌,神情一片肃穆。
她以神的辅佐官的名义,向所有人,跪着的站着的,院里的院外的,统一发出指令:“称颂神的名字。”
众人喊:“姥娘!黄皮姥姥!”
“都不是,”周尔曼抬手,底下的人就静了,她淡淡地说,“记住神的名字,玲纳。”
玲纳,玲纳,大家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发财树突然暴涨,枝叶冲破房顶,砖砾和木材滚落下来,人群里零零碎碎响起同一个名字。
玲纳的饥饿感再次加倍,她终于知道了自己饥饿的原因。
她的肚子就像一个大水池,需要食物来填满,而更多的信仰,意味着一个更大的水池,能承载更多的力量,但同时也会变得饥饿。
以前没有人知道姥娘的名字,而现在,玲纳换上了自己的名字,取代这位神祇,夺取所有信仰。
这也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在默念几遍玲纳的名字之后,隐藏的诡异力量在某些人的身体里破土而出,茁壮成长。
玲纳说了,这片村庄会迎来前所未有的生机。
可没有人想到,生机会来的这么快。
当场有几个男人的肚子像吹气球一样鼓起来,衣服被撑爆,肚皮被撑出裂纹,里面有什么活物似的,在肚皮表面时不时凸起。
哀嚎声盘旋在村庄上空。
好像是、是要生了?
九堂哥见状,赶忙使劲压住自己的肚子,冷汗涔涔。
不过还好,很多人的肚子都变大了,但他没有,他只是……稍微有点疼,有点泛恶心。
他肯定只是着凉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