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扇门被打开了。
没有人看见异动的源头在哪里,但河水沸腾,岸上的老树从根部开始摇晃,沙砾在土堆表面跳舞。
每个人的脚底都能感受到震颤,大地的哀嚎从最深最深的泥土中扩散出来,弥漫着尘封已久的腐朽气息。
刘家村的空气凝滞了一瞬间,只有一瞬间,大家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过着平静的小日子。
周尔曼和英华用目光送走了玲纳,二人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在众人散去之后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L。
姥娘的虚影在两个女人身边来回穿梭,用来表达祂焦躁不安的情绪:
“我想出去,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她们在找我。”
“不,我想回去,那个人又呼唤我了,他说,有人在等我回家吃饭。”
“怎么办,怎么办?”
“遍地都是我的孩子,可我不知道哪里是我的家。”
除了玲纳之外,从来没有人回复过姥娘。
祂只是独自飘荡着,不抱任何期待,认为这次也和往常一样,不会得到答复。
可周尔曼也不知道说给谁听,往姥娘的方向轻挪两步,目光望着远方,感叹了一句:“很久没回家了,不知道家人会有多担心…”
姥娘的影子晃了晃,一双骨节粗壮的大手抚上周尔曼的脸庞。
模糊的手指顺着周尔曼的下颌划到额头,又顺着秀丽的鼻梁摸到眼眶,那双火焰一般的眼睛没有丝毫躲避。
姥娘的泪水不自觉滴落下来,然后化作一股烟气消失在虚幻中。
“你说的对,我的孩子。”祂依然为自己缺失的记忆所困惑,但已经成功找到了某种情感。
“就算为了家里人,为了他,为了他们。”
姥娘向树林的方向飘去。
村外,围在此地的一群人瞬间炸开了锅。
年轻的弟子们私底下交头接耳:
“你也感觉到了吧?”
“好像是,阵法是不是动了。”
“真的动了,就在刚刚,阵法动了!”
二长老拉着左长老来原地请教,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左长老感受周围的灵力波动,推断出真相:
“应该是里面守阵的东西发生了巨大变化,或许是一样法宝,或许是某件天地灵物出现了异动。”
三长老用拂尘杆子杵了杵,也不见那阵法再有什么动静,插话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能破阵?还要等十日吗?”
左长老摆摆手:“那倒不用,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如果像这样的异动再出现一次,再加上我和右长老的联手催动,或许就可以将里面的阵法完全破除。”
“或许?”
右长老接过话来:“一定,一定可以破开这个阵法。”
“好,那我等着,”三长老的暴脾气等不了一会儿L,他的眼神就像要直接把地面砸出个洞来,“我就在这里
守着,只要稍微出现动静,我马上砸烂里面的破阵,把伴生神童救出来!”
左长老和右长老对此也不多说,他们早就听闻三长老性子直,为人豪爽,并不意外。
二长老把自己几l位爱徒都提溜到跟前,让他们两只眼睛时时刻刻盯紧了阵法的每一丝动静,如有异动必须汇报。
叮嘱完之后,二长老安抚了一下三长老的激烈情绪:“老三,这群孩子们都给你,全靠你了。”
三长老重重点头,所有人严阵以待,共同等待下一阵异动。
草丛中,鬣狗盯着那群可恶的人类:“他们怎么突然出现骚乱?”
“他们在研究阵法,”野猫摸着自己的胡子,绿油油的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光。
“没错,”野猫分析道,“这群人类一定是找到了开采晶玉的阵法,我们可不能坐以待毙,任由他们抢到晶玉。”
“那怎么办?直接冲上去抢吧!”鬣狗说。
“别着急,先听我的,他们似乎在等待时机,我们也等。”
“我们等什么?”
“等他们再次乱起来的时候,你率领先锋部队冲向他们的掌门,混淆视线,然后迅速撤退。我带领大部队去中心的阵法处,把他们团团保护的宝贝抢走!”
“妙啊,”鬣狗在脑子里分析一阵过后,发出由衷的赞叹,“既然他们用阵法抢矿脉,那么他们最保护的东西肯定就是阵眼精华所在。到时候你就往人最多的地方跑,把见到的东西全都抢走,一定能抢到手。”
一猫一狗交换了个眼神。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虽然不知道这些人类到底是从哪里得到的晶玉矿脉消息,但它们并不准备硬碰硬。
它们可比那些人类聪明多了,嘿嘿。
引起骚动的源头隐没在地底深处,玲纳对外面发生了什么毫不在乎。
这个坑,刘家村的村民们到底挖了多深,玲纳大概有个判断。
当时在洞口向下看的时候,虽然黝黑深邃,但以玲纳的视力勉强能够看到底部。
但现在,下落的过程中温度越来越低,光线完全消失,玲纳耳边的呼啸风声根本没有停止的迹象,她已经穿越了比十个土坑还要长的距离,说不定已经在无知无觉的时候穿过了某道不知名的“门”。
触手上绑着的两个东西尖叫的同时也不忘谩骂。
“啊啊啊!臭章鱼你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愚蠢无知的妖孽,自己想死竟然还要拉人陪葬!别做梦了,你犯下的罪孽死一万次都还不清!”
“扑通”一声。
那两个东西的声音被淹没在水中。
她好像进入那条河了。
玲纳迅速转换呼吸方式,在水里尽情伸展自己的触须,放松上面的每一个吸盘、獠牙和末端的口器。
水里的光线很暗,底部摇动的水草散发着绿蒙蒙的浑浊的光,玲纳的眼球前仿佛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罩子,耳朵也听不太清楚了,都是
些水流涌动的声音。
等等,为什么只有水流的声音?那两个人的声音呢?
玲纳用模糊的视线寻找。
那条蛇的尾巴在水里变得又细又长,顺着水波,和玲纳一起游动着。
而那位失去双脚的人类修士拼命挤出一点点灵力来维持呼吸,但由于游泳不顺畅而沉入水底。
玲纳用触手拉他回来,把人往前方送去。
她在水里发现了一点东西。
穿过水草飘摇的河底平原,往更深处游,河水变得昏暗深沉,视线却忽然开阔。
这三个物种同时停下来,打量眼前的景象。
密集生长的水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石林。成片的怪异石柱竖立在水中,底部只有一点点连着泥沙,所有石柱都顺相同的方向微微摇晃。
那些石头摆放得很整齐,上面残留了一点点田螺和鱼类粪便,并不平整,但被河水打磨得光滑圆润。
每根石柱的凸起凹陷都极为相像,最底部都有个圆球承托,最顶端似乎都有一道分叉。大小相仿,大部分都是成年人那么高,差距不大。
蛇精的身影在怪石周围打转,但不敢贸然靠近,它疑惑道:“这是……人?头朝下的人?”
徐修瑾呛了几l口水才慢慢挤出来可以呼吸的灵力,他激动的内心因为湖底的诡异情形而冷静了一点。
他观察了一圈:“别靠近,那些倒立着的人聚在一起就是村落。你说后面鱼群环绕的洞穴,像不像房子?”
玲纳的目光扫过那些石头的“头”和“脚”,又往石林深处看去,错落的房子在湖底形成一座座小山。
房子布局有些眼熟,就像是湖底埋藏许久的村落。
尤其是某个方向,只要她望过去,耳边就会出现一道呼唤的声音说:“孩子,快进来,过来这里。”
“孩子别怕,快过来。”
姥娘的声音。
“是刘家村。”玲纳不顾别人的阻拦,径直游进石林。
她迫切地寻找声音出现的方向,在每一个分岔路急转弯,也不忘牵拉着后面两个尾巴一起。
徐修瑾差点就撞到石头上,幸好他双手扒住了其中一根石头人,使劲和身上缠着的触手拉扯,妄图挣断这根牵着他的绳索。
玲纳没有回头望一眼,只是默默往那边又加了一根触手。
徐修瑾拉扯的那块石头被嚼成碎片,触手出于弹性而加速缩短,徐修瑾在水底被迫极速冲刺。
他又呛了几l口水:“咳咳,你做什么!这里一看就很危险,你是不是疯了!”
和玲纳一起冲在前面的蛇精却不满意了:“臭人类,你懂什么?越危险的地方就越有宝藏。”
徐修瑾半阖着眼睛,被触手牵着,往蛇精那边斜瞥:“妖精就是妖精,快死了还帮别人数钱。”
蛇精瞳孔竖起:“你说谁傻?”
“我并不认为妖精也能听懂人话。”
蛇精
游动到徐修瑾身边,冲他吐信子:“烂人!之前冤枉我抓我的事,我还没和你算账。现在你可是烂命一条,任我揉捏。”
徐修瑾目光落在蛇精腰间的触手上,讥笑:“说的厉害,你不也和我一样被绑着吗。”
“你!”
“总有妖精认为自己化成人形就能和人类平起平坐,实际上低人一等就是低人一等,妖而已,永远上不了台面。”
蛇精不说话了,竖瞳逐渐染上了血红色,死死盯着修士纤长的脖子。
玲纳无暇解决他俩吵架的问题,她双脚触底,站在一座黑咕隆咚的洞窟前,整个人沐浴在幸福之中。
黑暗,是怪物们最熟悉的环境。
水里都是阴惨惨的绿光,冷意从毛孔中渗进骨头里,古怪的大鱼从头顶游过去,庞大的影子投射到水底,盖住了三个人的身躯。
玲纳舒适地打了个寒颤,感叹道:“好香。”
简直是家的味道。
“她疯了,”徐修瑾冷眼望着这栋不知名的房屋,里面散发的黑气令人胆寒,他说,“一看就不对劲的地方,居然说好香。下一步是不是还要进去找死?”
蛇精的尾巴甩了甩,游到徐修瑾身边,笑了:“你想进去吗?”
徐修瑾嫌恶地向后划水:“除非我心智缺失。”
可他划水的动作不够灵巧,比不上一条弯弯曲曲的蛇。
蛇精趁他重心不稳的时候猛然咬上去,把徐修瑾往幽深的洞窟里推。徐修瑾一个不注意,就到了洞窟门口。
越靠近洞口,寒气就越灼人。徐修瑾后仰着被推过去,发绳在某个瞬间冰冻断裂,一头青丝就此松散,在水里飘散开来。
后脑的凉意让他意识到,那个地方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恐怖。在他靠近的时候,他甚至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恍惚的神影在向世人微笑招手。
徐修瑾抓紧自己身上的触手借力,在发绳断裂的同时改变了自己的运动轨迹,冷意划伤他的脸颊,只有那只触手被这股力气送进洞窟。
一阵巨大的吸力从触手末端开始,向玲纳身上席卷而去,将她拉进这个阴冷可怖的“家园”。
徐修瑾劫后余生,转身在一旁目送她:“你放心,里面一点也不可怕,甚至还出现了神的影子。既然你也自称为神,就安心去吧。”
玲纳一直很安心。
对于徐修瑾送她回家这种事,她礼貌地表示:
“谢谢,没想到你人还挺好。不过不用把机会让给我,我们可以一起进去。”
触手在进门的前一刻再次伸长,她把两个自以为已经挣脱的家伙重新打包带走。
这次没有尖叫声,一切声音都消失在极致的寒冷中,三人眼前几l乎同时出现一道白光。摒弃肉身的烦扰,所有意识被传递到一个陌生的空间。
原来真的有神在。
玲纳的眼睛被黑暗刺痛,香气刺激她的口水分泌,神圣而躁动的音乐蒙蔽她的头脑。
如同最虔
诚的信徒找到了信仰,玲纳第一个拜倒在神像前?,激动地流出泪水:“姥娘!”
徐修瑾和蛇精才刚刚睁开眼,看清楚周围是什么情况。
他们猛然被玲纳拉进来,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却来到这样一个地方。
这里一团漆黑,但是神的存在足以冲破黑暗直接在人的视觉中浮现。祂面目慈祥,袒胸露乳,没有头发,头上生长着无数条细小的黄色蛇头。
四周的壁画也都与蛇有关,数不清的扭曲变形的小蛇组成谁也看不懂的文字。黑暗中,和蔼亲切的神像向三个孩子眨了眨眼。
诵念声,香烛味,令人睁不开眼的黑暗圣光。
一切都神圣无比,而蛇精却艰难地念起让自己静心的咒语,冷汗像雨水一样哗啦啦流淌到地上。
同样是蛇,壁画上的花色好像是它的祖宗,但威压过于恐怖,让蛇精也不敢认。
蛇精终于有了点,自己好像在找死的实感。
而那个带它来此地的罪魁祸首,已经对神像五体投地。
蛇精喘着粗气,不解地转向玲纳:“臭章鱼,你怎么了?”
玲纳不理它,只专心向神跪拜,目光中尽是疯狂:“伟大的姥娘,我们最亲爱的长者,迷茫少女的引路之神……”
蛇精听不下去,这实在太夸张了。
这里确实危险,如果多待一段时间,蛇精认为自己一定会变成玲纳这副鬼样子。
但蛇精记得玲纳本身也具有很强的污染能力,就算没有清心决也应该能抵抗一阵子才对。但奇怪,玲纳刚来到这里就完全被“神”蛊惑,就像毫无抵抗能力一样。
难道是因为清心决来源于它祖宗,而这里就是蛇祖宗的地盘,所以才格外有用?
清心决在脑子里重复播放,徐修瑾跪坐在地,勉强支撑道:“我早就说过,她已经疯了。”
徐修瑾眼睛一转:“不过刚好,你只需要一个人来当傀儡。只要她在这里乖乖听话,任由神来摆布,对你对我都好,不是吗?”
蛇精的竖瞳依然盯着徐修瑾的脖颈,没有说话。
神像拥有一张和姥娘一模一样的面庞,轮廓线条柔和,眉宇英气俊朗,一硬一柔之间散发着别样的魅力。
像天神把一个男人打碎了,再塞进女人的壳子里似的。
祂目光慈悲,怜悯地看着拜在地上的玲纳:“我的孩子,你会成为最听话懂事的模样,对吗?”
玲纳也用欢喜的目光回望这位神,她开口道:“好。”
蛇精和徐修瑾同时心里一跳。
河水倒流,水草缩回湖底,倒立的石林翻转回以前的样子,石头重新染上鲜活的气息。村民们到处走动,在房屋之间穿梭。
神的目光慈爱无比,几l百年来都对这个小村子疼爱有加。
刘家村来了个新媳妇,名叫卢春玲。
前几l天刚下过雨,现在毒辣辣的日头就挂在天上,闷热潮湿,大家都躲在屋里摇着蒲扇,
没人愿意出门去大太阳底下找罪受。
或许是天气热的原因,人们的火气也大,刘云鹤的屋里时不时传来几l句训斥:
“该死,让你中午别吃那么多,你身上怎么这么热?”
“我好像发烧了……”
“那还不离我远点!想把病气传给我吗?破烂货,滚!”
一记清脆的耳光,让卢春玲在昏昏沉沉的高热中暂时清醒了一会儿L。
她看清楚了对面人的样貌,长得人模人样,她认识,好像叫刘云鹤。
而她自己呢?她叫什么名字?
刘云鹤抬脚把她踹倒,嫌恶道:“卢春玲,长本事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是吧?”
鞋印子留在她胸口的衣裳上,脑子沉重迷蒙,浑身上下却都是清楚的疼痛,有几l个地方正在流血,她嗅到的。
原来她自己名叫卢春玲啊……
卢春玲的内心升起一股无端的食欲,她有点想,想把面前的人吃掉,不知道为什么。
她在困惑中站起来,准备去嗅一嗅那个男人身上有没有香味,却看到空中突然出现了两道虚影。
一条蛇吐着信子,在她耳边说:“这是你男人,出嫁之后,你就只能听男人的话。”
另一只章鱼用它复杂的眼球注视卢春玲,告诉她:“照顾这个男人是你的职责。只有他快乐舒心了,这个家才能舒心。给他生个儿L子,他的香火才能传递。”
声音不仅仅传到她的耳朵里,更在她昏沉的脑海中反复诵读。
卢春玲就明白了,一个懂事的媳妇从来不会给丈夫增添烦恼,丈夫就是家里的天,她可以塌了,但丈夫不能。
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整理好歪错的骨头,自觉走出了门。想到婆婆不许她进别的屋子,她就只能去鸡棚躲一躲,以防自己吵到公婆午睡。
可这点动静还是引来了婆婆的注意。
蛇爱梅扭动腰肢,顶着大太阳出来,寻着声音走近鸡棚,一下子大嘴张圆,惊讶道:“你是……玲纳?”
果然打扰到婆婆了,卢春玲心里着急,她吵醒了午睡的婆婆,是不是今晚又没饭吃了。
“我,我是春玲。”卢春玲小声回答道,她不知道婆婆怎么了,对方看起来并没有生气,而是在困惑。
她连忙解释道:“我发烧了,怕给云鹤过了病气,娘也离我远一点吧,传染上了不好。”
蛇爱梅走进鸡棚,脚步粗鲁,惊飞了好几l只闲逛的老母鸡。
蛇爱梅不顾卢春玲的躲闪,伸手掐了掐她的脸,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不可能,装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