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草兔子

听不得这番聒噪,凌萧上前一步,把沈相夷手中的书册扯出来扔了,抓着他的手就往外走。

“哎哎哎,做什么,做什么?”沈相夷大喊起来,“君子动口不动手,有什么事先说清楚不行吗,干什么动手动脚的.......”

凌萧一言不发,拽着他走到井边,让他站在一旁等着,自己开始打水。

沈相夷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回头就跑。凌萧长臂拽住他,又把他提溜了回来。

“一定要这样吗?”沈相夷抱着肩膀连连倒退,“我很干净的,一年不洗澡都没事。”

“一年?”凌萧瞪了他一眼,“你还知道自己是个人吗?”

“这......这跟是不是人有什么关系?”沈相夷委屈道,“说话就说话,人身攻击算什么?”

凌萧懒得跟他废话,已经拎上来两大桶井水。

他回头看了一眼,接到他的眼风,沈相夷又往后缩了缩,提防地瞅着他,口中喃喃道:“喂,你不要轻举妄动啊,我可是警告过你了......”

凌萧没理他,提起一只水桶刚要朝他走过去,却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去了厨房。

“喂,你又要做什么?”见状,沈相夷不安道。

“烧水,”凌萧的声音从厨房深处传来,“井水凉。”

“哦,”沈相夷应了一声,瘪了瘪嘴,道,“要很久吗?很久的话我就先回去了,那本大雕......”

“很快。”凌萧道,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哦,那好吧。”沈相夷又瘪了瘪嘴,随地坐了下来,一张脸几乎要垮到地上去。

凌萧应了一声后就再没了声息,四野静悄悄的。过分的沉寂令人不安,沈相夷坐了一会儿觉得难受,便四处寻摸起趁手的玩意儿来。井边荒草丛生,他随手揪了几根狗尾巴草,想要编个长耳朵兔子,却怎么也编不好。

又等了一会儿,凌萧终于出来了,一只手拎着水桶,另一只手里拿着个矮凳。

“过来,坐在这儿。”他把矮凳放下,对沈相夷道,眼光一转,扫到了满地断胳膊少腿儿的“草兔子”,又看看他拉得驴一般的长脸,微微挑了挑眉,但没说什么。

见情势不可逆转,沈相夷又皱起了眉头:“萧萧,你觉得这件事真有必要吗?我承认,捂出痱子来是我不对,我保证以后再不用被子蒙着头了,你就饶了我这一遭,放我回去吧,好不好?”

“水都烧好了,还废话那么多作甚?”凌萧道,又喝了一句,“过来。”

“哎哟,真是......”沈相夷磨磨蹭蹭地凑上前来,不情不愿地在矮凳上坐了下去。

“脱衣服。”凌萧道。

“啊?”沈相夷傻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便大手一挥,把腰带扯了下来。上衣也是三下五除二。最后轮到裤子,他站起来刚要脱,却被凌萧按住了。

“这个穿着吧。”他道。

“哦,也是。”沈相夷道,接着嘿嘿一笑,“太坦诚相见了也不好,毕竟距离产生美嘛!”

凌萧懒得听他啰嗦,把他的发髻打散了,舀起一瓢水,试了试水温,从头顶缓缓浇了下去。

“呼!”沈相夷轻轻哆嗦了一下。

“怎么?”凌萧立即住了手,“烫吗?”

“不是,”沈相夷道,“他娘的,还挺舒服!”

凌萧便不再说话,动手帮他洗起了头发。

原本泼墨般的长发,短短几日就被他糟践成了一个鸟窝,里面草屑木屑什么都有,有几丛甚至还黏到了一起,温水都化不开。

“等着。”凌萧道,放下水瓢,回到屋子里取了梳子,回来给他细细打理了起来。

“哎呀,好疼,你又扯到我了!”沈相夷不住发着牢骚。

凌萧放轻了力道,耐心将他的发丝一缕缕梳开。从日头偏西到霞光漫天,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才让他的一头长发乌亮如初。

手臂都酸了,他停下手,擦了擦额上的汗。

沈相夷已经歪着头睡了过去,他也席地而坐。眼角余光又一次扫到满地的“残兵败将”,他从稍远的地方拔了几根胖大的狗尾巴草过来,简单绕了几下,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就出现在手中,长长的耳朵喜庆地翘着,手指捋上去油光水滑,就像在抚摸绸缎一般。

“唔......”沈相夷嘟囔了一句,悠悠转醒,“呀,都这么晚了,还没好吗?”

“头发梳好了。”凌萧道,站起身来,舀起一瓢尚有余温的水。

“啊?敢情这么长时间就光洗了头发,身上还没动呢?”沈相夷有些不耐烦,“哎哟哟,真是麻烦死了。我不洗了,我要回去看书去!”

“一会儿就好。”凌萧道,说着一瓢水已经浇了上去。

“嘶......”这次沈相夷却猛地觳觫了一下,双手同时抓上了颈子,“好疼啊,刺拉拉的,跟蚂蚁咬似的!”

凌萧的手停了停。

“萧萧,我真的不想洗了。”沈相夷抱着颈子,作势要站起来,“长这个东西大概不能洗澡,你年纪小不懂,别再越弄越糟了!”

“可以洗。”凌萧道。

“啊?”

“我说可以洗。”凌萧道,“洗了好得快。”

“真的?”沈相夷半信半疑,“可是很疼呀,那水一浇上去,跟小虫子往肉里钻似的。”他说着又抬手挠了起来,不出片刻,脖颈处的皮肤就都被他挠红了。

凌萧想了想,拾起那个小兔子递到了他手里。

“咦,这是什么?”沈相夷接过来,双目不禁一亮,“你什么时候编的?编得好好啊!噫......小兔子,真可爱......”

凌萧趁机又把他按到了矮凳上,抓紧时间浇下水去。沈相夷全神贯注在小兔子身上,果真没再吵嚷,就像个小孩子似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手中的玩意儿吸引了过去。

见状,凌萧赶忙抓紧时间给他擦起了身子。

方才光顾着对付他的头发,都没发现他的双手手臂上其实全是伤。青一块紫一块,手腕上还有淡淡的红痕,是献祭之时他禁不住疼痛,挣扎时落下的。

见状,他连忙放轻了力道,轻轻擦了擦就转到了他的后背上。之前被头发遮着没发现,现在凑近了,他才看到那皮肤上也是大伤叠着小伤,只是他身上太白,不仔细看看不分明。

他从肩骨向下擦去,又抬起他的手臂,蓦地在他的左肋上看到一个利器劈砍出的伤疤。伤疤已经有年头了,隐藏在肌肉的纹理里,已经看不分明。可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去年小灯会上,他们合力抵抗段于风时留下的。

心中忽然不是滋味,手也停了下来。

沈相夷好久感觉不到他的动作,纳闷地转过头来,见他怔怔地盯着自己发呆,不由问道:“怎么了?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凌萧回过神来,把他的手臂放了下去,摇头道:“没有不高兴。”

“还说没有?你看看你这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沈相夷说着翻了个白眼,又从他手中夺过水瓢,当头浇了下去,“心情不好就别忙了,我自己洗一洗就行了,你坐在那儿歇着吧!”

凌萧看了他一眼,见他果真在认真擦洗,便退到一边,沉默地坐到井沿上。

满院子只闻“哗啦哗啦”的泼水声,不一会儿泼水声也停了,沈相夷从另一侧井沿取过衣服穿了,转过眼来,就见凌萧还在发呆。

“萧萧。”他用草兔子的耳朵在他的脸颊上毛了毛。

凌萧向后躲了一下,抬起眼来。

漫天霞光下,沈相夷歪着头,对自己温和地笑着。

这副样子他见过无数次,国学监里从讲堂回学舍的路上,出游途中如风疾驰的骏马上,还有殒剑山上芳菲馥郁的花树下。眼睫眨了眨,恍惚间,他有些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又被我的风华绝代迷住了?”沈相夷痞兮兮地笑道。

凌萧蓦地回过神来,垂下了眼眸。

“看来你还是有心事呀,”沈相夷拉着矮凳坐了过来,“怎么样,要不要跟我说说?大雕.......咳,绝命国师免费为你解惑。”

凌萧无语地瞥了他一眼,刚要习惯性地拒绝,心头却忽然一动。

“你......”他斟酌了一下,“都说人死不能复生,可你为何......”

“呵,你也真能忍,我早就等你开口了,没想到你一直忍到现在。”沈相夷笑道,转动着狗尾巴草的草杆,小兔子的两条长耳朵就像风车一般飞旋着扫过他的下颌,“要是我说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信吗?”

“什么都不知道?”凌萧不解地皱起了眉。

“千真万确,”沈相夷道,“重生从来都不是我的选择,以前不是,现在依旧不是。我对活在这个世上没有太大的兴趣,两手一撒要简单很多。”

“那你为何会......”凌萧道。

沈相夷耸了耸肩:“不知道啊,我没有设下任何禁咒,也没有动用过任何秘术,我甚至不知道世上有这样的秘术。”

凌萧迟疑了一下,道:“那他呢?你总说他不会回来了,是真的吗?他......当真回不来了吗?”

闻言,沈相夷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叹了口气:“你是真的很喜欢这个朋友啊,方才你盯着他的伤疤发呆我就发觉了。我能感觉出来他也很依赖你,你们之间有一种很特殊的羁绊。”

凌萧垂下头去,眼睫遮住了双目,看不清情绪。

沈相夷顿了顿,抬手在他膝头拍了拍:“虽然重生非我所愿,但我毕竟占了你朋友的身子,看见你这样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这么说吧,如果我能走,我一定头也不回地离开。但现在还不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但就是不行。我现在控制不了自己的去留,如果擅自从他的体内拔除,可能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凌萧抬眼望着他:“那他......他还在不在,你可能感觉到他?”

沈相夷点点头:“能,我能感觉到他。”

“那他......”

沈相夷摇了摇头:“我只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仅此而已。他的灵魂没有消失,但也并不活着。若是非要找出一种对应的状态,大概是在沉睡吧。可这种沉睡外人是叫不醒的,具体要睡多久,究竟什么时候醒来,全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自己的选择?”凌萧不解。

沈相夷却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趣:“此事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其实说出这些已经违背了我的本心。我不喜欢给人无谓的希望——萧,我知道这样说很残忍,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就算回来,也可能是在十年后,二十年后。这么久的时间,难道你要一直等着他吗?”

凌萧怔怔地看着他。

“我承认,有你在身边陪着,我的日子会好过很多。”沈相夷继续道,“但你是个好孩子,我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却并不想连累你。你若想清楚了就自行离去吧,你还有自己的人生,还有你的家人,他们想来也在担心你。你总不能一直陪着我,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消磨下去啊。”

闻言,凌萧不再看他,转眼望着天边最后一丝光线。

沈相夷轻轻叹了口气,在他膝头拍了拍,也没再多言,起身回了屋子。

凌萧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夜风吹凉了他身上的最后一丝温度,他才从空白的状态回过神来。身上的汗渍早就干了,可他还是走到井边,又打了两桶水上来,径直从头顶浇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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