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山下的怒吼叫骂声、兵器彼此撞击的金铁相交声和利刃入肉带起的惨叫声在空中回荡起伏,烈火燃烧着云梯木头,冲天黑烟遮云蔽日,缭绕的烟尘让站在薄刀岭下的人几乎看不清山上的城墙。
从天明到天黑,数千人的攻防没有中断,攻城的兵潮水般的来,又潮水般的退,一浪接着一浪,如巨涛扑岸,狠狠的砸在磐石一样的钓鱼城上,摔得粉碎,化为飞沫四散无踪,只在城墙下丢下一具又一具残缺的尸体和满地狼藉的各式兵器军械。
残阳彩霞,一抹愁云。
原本平整的条石城墙上布满刀痕箭迹,斑驳的血迹到处都是,分不清是攻城者还是守城者留下的,战伤者的呻吟在寂静下来的战场上无助的飘荡,似游魂野鬼般闻之令人动容,一群黑色的乌鸦盘旋在空中,贪婪的瞅准血肉尸体扑下啄食。
杨展面色苍白的站在山脚下,看着垂头丧气的家丁们退回,心头如被重锤狠狠的放在铁毡上敲打,心痛不已。
今天的攻势,他投入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杂兵们消耗一空之后,在中午时分,已经杀红了眼的杨展孤注一掷,把最后精锐的家丁队两千人也放上战场,力求一击破城,不料人上去了,除了有一段很短的时间占据了一小截城墙外,没有取得任何战果,冲上城头的人很快就被赶了下来,坚持的时间不到半刻钟,看着满山的尸体,八千奇兵营几乎一战被打残,死去带伤者差点占去了一半人,这样的结果除了让杨展意外,也让他心惊。
城头上数来数去,不过两三千人,倚险自重,竟然挡住了八千人一整天的轮番冲击,而且十门大炮一炮未,牢牢的锁住了官道,让曾英数万人停留在此间无法动弹,一想到曾英等下见到自己时的暴怒模样,杨展就浑身是汗,秋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冷战。
最后一道霞光消失在山巅,天色暗了下来,延绵数里的官军营帐中燃起篝火,浓郁的稻米香气飘扬在夜空里,晚饭时间到了,各营的士兵按照规矩,手拿自己的吃饭家伙,排队向火头军分饭的地点聚拢。
杨展愁眉紧锁的向曾英中军帐中走去,心头思考着等下怎么面对曾英的怒骂,想来想去,却没有头绪,仗打成这样,无论怎么辩解都是苍白的,越想越心凉,脚下似乎有千斤重量,行走间好几次差点踉跄摔倒。
突然一阵喧哗声起,一下将他从沉思中惊起,闻声望去,却是一处火头军分饭的地方起了喧闹,一群兵士围着火头军大声叫嚷,似乎在骂着什么,肥胖的火头军寸步不让,用油腻声音回骂着什么。
杨展顿住脚步,侧耳细听,原来那群兵士嫌分到的稀饭越来越清,几乎都能照见人影,水里的饭粒数都数得清楚,责怪火头军监守自盗,肥了自己虐待军士,火头军火气更大,回骂着随军粮食就那么点,吃了这顿没了下顿,要想明天还有饭吃,就得节省点,还说军士们都是猪头,这么个小城都打不下来,重庆府库里军粮多多,过去就能吃上饱饭,谁他妈叫你们这般无能?两边各不相让,叫骂声越来越高,惊动了军中佐官,出来劝慰了一遭,军士们才骂骂咧咧的走了。
杨展心头又是一惊,军中粮食不够,早有耳闻,在顺庆府与张献忠作战时军中粮草全靠川东各府供应,特别是重庆府的官仓存粮数以万计,作为曾英的老窝子一直是粮草从东运到西的中转站,自从落入王欢手中后,曾英才会心急如焚,宁肯吃亏和不共戴天的张献忠议和也要赶回去,无粮则胆泻,军心不稳啊。
这么一想,杨展心里又沉重了几分,一天的时间浪费在自己身上,军中粮草更加紧了几分,曾英会不会砍了自己的脑袋?
入得中军帐,只见曾英正面无表情的威严正坐于当中,一众军将分列两侧,帐中寂静无声,连根针落地都能听到,杨展一进来,众人的目光就落到他身上,同情有之,幸灾乐祸有之,眼神各异。
杨展硬着头皮上前躬身施礼,曾英略略点头,让他站到一边,杨展喃喃的张了张嘴唇,拖着脚站了过去。
曾英冷着脸,一迭声的连下数道将令,点了几个参将的名字,这几个人手下兵马算起来共有万余人,都是凶悍骁勇之辈,也是眼馋副总兵的位置很久的野心家,听曾英点将,都是一脸兴奋的高声接令,这几人心里都算计得很清楚,钓鱼城经过杨展一天的消耗,守城的夔州兵也元气大伤,明天这么多人一起攻,很可能攻得下来,如此便宜不占白不占。
杨展灰溜溜的看着意气风的几个参将,心中百味交织,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叹气干瞪眼。
曾英部署已罢,这才眯着眼睛斜撇向杨展,不阴不阳的淡然道:“杨展所部今日劳累,损耗颇多,就退回后军,负责护卫辎重,休养一下吧。”
此言一出,等于判了杨展一个死缓,明眼人都听出来了,这是要把杨展从一线战将中剔了出去,落到二线养老了,如果没有意外,等这场战事尘埃落定,曾英腾出手来就要重新布置麾下人事,杨展的副总兵,怕是要当到头了。
杨展闷着嗓子应了一声,军议就散了,曾英挥挥手,军将们鱼贯而出,各自回营。
原本负责后军的参将兴高采烈的向杨展办理交接,回去收拾军马搬腾营地,而杨展手下跟他前来的军官都知道了自己的下场,焉头搭脑的随着杨展领军向辎重营地而去,心头别提多么憋屈。
曾英的后军,位于整个营地的后侧边缘,远离钓鱼城战场方向,有粗木搭建的木墙环绕,地势较高,以避西南潮湿的地气,营地内搭有无数帐篷,为数不多的粮草就储存在其中,由两千辎重营民夫看守,加上杨展本部的残余数千败兵,共有近六千兵守护。
一番换营折腾下来,已是深夜时分,十月天气转凉,秋风正劲,吹得营中旗帜猎猎飘扬,云层遮蔽了皎月,看样子,一场秋雨即将来到。
杨展心中憋闷,坐在营帐中召集了几个心腹,喝起了闷酒,本来曾英治军森严,禁止作战中聚众饮酒,但杨展也顾不得了,不喝点小酒去去戾气,他睡不着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