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上断墙,眼前的一幕让久经沙场的姜瓖也顿感心头涌上来一股催人欲吐的感觉,他不得不停下脚步,闭上眼强自压抑了一下,方才敢重新睁开眼睛。
只见面前的城墙上,一个宽约三丈左右的大岔口被清军的大炮轰开了,昨天连夜用木头和条石砌成的临时墙体被大铁弹打成了废墟,高大的城墙只留下墙基不到两尺高的夯土层,大量的碎砖头到处都是,一些尸体夹杂在里面,不知道是被坍塌的墙体压死的还是被炮火轰死的。
南门守备、总兵刘振威正站在断面上,指挥着三门临时从其他地方抽来的三门弗朗机炮疯狂的向城外倾泻铁弹,小型弗朗机炮用的字母统,发射速度很快,只要冷却措施跟得上,堪比这时代的连发炮。
在刘振威脚下,给他和大炮垫脚的,是一层层的尸体,尸体层层叠叠,不知道有多少,都是守城姜家士兵,在这里战斗的人一旦战死,后面的人不是将他抬下去妥善放置以备将来安葬,而是直接丢到了尸堆中,充作堵塞断面的石头。
那尸体堆已经跟城墙一样高了,大量的民壮正抬来条石,将尸体堆当作夯土层,在后面砌墙,一道墙砌好,就往前面推进一道,直到用石墙代替尸体堆,重新修好这段墙体。
尸堆里流出的血,顺着尸堆的斜面流下,如一条溪流,潺潺流畅,殷红的鲜血如此显眼,将这段墙体染得尽红,与别处灰色的包砖城墙大为不同,从远处看,就好像这一段城墙本就是红色,用丹砂覆盖过一样。
扑面而来的尸臭夹杂着火药味儿,直往姜瓖的鼻孔里灌,他抽了抽鼻子,极力适应这种恶臭,然后奋力抬腿,顺着摞成斜面的尸堆爬上了顶部。
刘振威双目赤红,披着一身铁甲,右边肩膀上的吞甲兽已经不翼而飞,露出血肉模糊的皮肤,头上戴着的一顶铁盔凹陷了一大块,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打中过,他一边嘶哑着嗓子,大声喝令着炮手们赶紧发炮,一边双手挽着一张铁胎弓,一根接着一根的向城外射箭。
他的右臂因为连续拉弦,肌肉已经肿胀发红,青色的血管像一条条蚯蚓般的暴突在表面,仿佛再一用力,就会爆炸。姜瓖爬上去,一把将他拉到低一些的位置,人刚下来,一蓬数根羽箭就从城外射来,不偏不倚的射在刘振威刚才站立的位置上。
刘振威气喘吁吁,整个人已经脱力了,顿时瘫坐在尸堆上,屁股正好坐在一颗头颅上,他也不顾硌得慌,闷声向姜瓖道:“军门,清军炮火太急,这里如不赶紧重新修筑,恐怕坚持不下去了!”
姜瓖望向城外,黑压压的清军如浩荡的水流,正冒着城头凶猛的炮火箭矢,不顾生死的朝这边猛冲,城外的护城河早在前几天就已经被填满,那如林的云梯和浑如墙壁的盾车,组成了一道移动的城堡,掩护着躲在后面的大批清军逐渐接近,此时最近的清军,已经距离城墙不到五十丈了。
因为城墙已经被打开缺口,自己人开始冲击,清军炮营的红衣大炮不再开火,一则是怕打伤自己人,二则轰击了这么久,虽然一直在用冷水浇炮,但继续打下去,炸膛是迟早的事,必须停一停了。
躲在盾车后面的清军弓箭手,不断的引弓抛射,向城头的守军施加压力,减少靠近城墙这段死亡距离过程中的危险,而城头的姜家军,则抓住机会,将颗颗铁弹射向排成一排的盾车,势如奔雷的铁弹撞击在盾车上,一打就是一条血路,在地面上跳跃着、蹦跶着,带走无数人的生命。
但是清军太多了,城头炮火虽猛,却受制于射速,无力将盾车彻底拦阻,宽达一百多丈的冲击正面上,三排盾车保持着距离,仍然在坚定而稳稳的推进着。
“不要怕,我们还有后手利器。”姜瓖又向下蹲了蹲身子,避开从他头顶射过去一支狼牙箭,那箭矢从他头上射过后,恰好落在了一名后方民壮的头上,将那人插了个通透。
民壮闷哼了一声,头上飙起一股血箭,栽倒在地,顿时气绝,身边的人麻木而又动作迅速的停下手上的工作,将他的尸身抱起,随手丢进前面的尸堆中,这个前一秒还活生生的人,立刻就化为了城墙的一个组成部分。
刘振威脑子被红衣大炮的轰鸣震得有些懵逼,看着姜瓖发愣。
姜瓖狰狞着脸,回头冲跟着自己的亲兵吼道:“百虎齐奔和万人敌还没送上来吗?”
“来了来了!”亲兵还未答话,城内远处就传来一阵高声回应,一群兵丁拉着一长列手推车,从街上蜂拥而来。
在车上的,是一个个木头箱子,有大有小,兵丁们把它们拉到近处,呼喝着民壮们赶紧把箱子搬运上城。
姜瓖令军士将一个大箱子拉了上来,抬脚踹去箱子面前的盖子,露出了里面密密麻麻的一片箭头,箱子后面,有一根引线露在外面。
“是百虎齐奔!真的是百虎齐奔!”刘振威叫了起来,一脸的惊喜:“城里的百虎齐奔不是已经全数送到京城了吗?怎么还有留存?”
姜瓖脸上横肉一抖,阴险的笑道:“此等利器,无可匹敌,鞑子妄图削我羽翼,夺我神器,本帅岂可让他得逞?城内隐秘处,留有大批此类火器,一窝蜂、百虎齐奔、万人敌等林林种种,足够鞑子喝一壶的!”
言罢,他抄起亲兵递上烧红的铁钎,凑在木箱后面的引线上,点燃了它,然后疾步退开老远。
引线一点就燃,一燃就完,火星在引线尽头消失在木箱内,稍后,宛如烈火喷发一般,木箱后面徒然窜出一股大如梁柱的烈焰,直达数丈之外,与此同时,木箱前方连珠炮般射出一根根寻常人小臂粗细的火箭,其箭镞大如半个巴掌,后有尾翼,尾部圆筒内冒出一蓬火花,如出膛的炮弹般急冲而出。
这种火箭有百枚之多,一息间即全部射出,化为一蓬流星,闪电般的冲向迎面而来的清军。
躲在盾车后面的清军从木板缝隙间向前窥探,只觉眼前一花,对面城头上仿佛闪现了无数道霹雳,眨眼间就到了自己眼前,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就闻“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推着盾车的手好似感到有百头奔牛撞上盾车一样,将盾车猛然一滞,甚至直接将盾车撞得倒转。
巨大的箭头破开蒙着牛皮的厚木板,将顶在后面的清军糖葫芦般串成一串,然后向后倒飞出去,栽倒在地上,无人存活。
居于后面的清军,清晰的看到了这一幕,火箭燃放时如雷鸣,如电闪,划过天空时势如雷霆,在姜瓖施放后,紧跟着又有数十具百虎齐奔点燃,还有一些小些的一窝蜂间杂在内,上千根火箭从大同城头倾泻而下,如同一道火焰瀑布,覆盖了城墙与盾车间的土地,像蔓延的火海,罩向了清军黑压压的冲击队形。
清军后阵,阿济格、尼堪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个个面如土色,惊得无人出声。
良久之后,火箭射尽,扬起的尘土和爆裂的黑烟慢慢散去,露出满目疮痍的战场。
三排清军盾车,无不七歪八倒的散在地上,没有一辆还能继续前进,前列的盾车,要么直接被巨大的铁箭拆散了架,要么被扎得刺猬般满是箭矢,盾车后面的清军,靠的近的被破开木板的铁箭扎死,靠的远的纷纷趴在地上,惊恐的张目四望,鼹鼠般不敢起身,唯恐那密如飞蝗的恐怖箭雨再次射来。
“鸣金!退兵!”阿济格面无表情的咬着牙齿,恨声喝道:“把将士们撤下来,明日待红衣大炮休整好后,再来攻城!”
尼堪等人铁青着脸看着硝烟密布的大同城,如狼般的目光里,闪着火焰一样的恨意,他们知道,大同城守军居然还有如此厉害的火器,看来这城,没有那么容易攻下了。
……
“混账!”多尔衮一把将手中的奏折撕成粉碎,暴怒得从软榻上跳了起来,将碎纸扔的满天都是。
见他发怒,武英殿中上上下下数十人纷纷跪伏在地,无人敢作声。
兵部尚书明安达礼本来被多尔衮赐坐,陪于一旁,此刻也如火烧屁股一般跪在了地上,口上连呼:“摄政王息怒,摄政王息怒!”
“息怒!这叫本王如何息怒!?”多尔衮咆哮道,激动得一脚踢翻了软榻边的一张小几,几上放着的一碗燕窝飞到空中,燕窝汁溅得到处都是:“阿济格开初就在山西,山西叛乱他难咎其责!尼堪和博洛也去了三个月了,带的兵比本王攻占北京城时还多几分,却还没有解除山西之乱,这等废物奴才,要他们何用!?”
“都砍了,都砍了!本王另外派人去!”多尔衮继续咆哮。
明安达礼抹了抹脸,刚才那碗燕窝有些汁水溅到了他的脸上,然后一边叩头,一边白着脸道:“摄政王息怒,摄政王细思!诸位亲王、郡王皆是百战骁将,立下的功勋彪炳显赫,之所以迟迟未能化解山西叛乱,原因颇多,那姜瓖思变已久,又是当地豪强,将山西经营得铁板一块,大同又是明朝九边重镇,地势险要、城防坚固,当年瓦刺、鞑靼铁骑叩边,也没有撼动此城分毫,故而此事不可着急,宜缓缓图之。”
多尔衮发了一通火,气头也消了一些,冷静下来,自觉有些孟浪,于是坐了回去,沉着脸道:“你起来说罢,不消跪着了。”
明安达礼偷偷擦了擦冷汗,谢恩之后站起,却不敢落座,站立着又道:“摄政王可给英亲王等多一些时日,以观后着。”
“多一些时间,我也想给啊,可不是我不想给,是天下不给啊。”多尔衮徒然长叹,闷声道:“山西地处京浦之侧,地位紧要,一旦有失,北京就架在火上了,如今天下纷乱,到处都是反叛,前几日山东、河南都有乱民起事,打的旗号皆是响应山西姜贼,江西、湖广、福建、广东明廷又在到处点火,陕西那边的明军已经快打到西安,照这般下去,太祖和太宗皇帝给我们打下的江山,就要丢在我手里,这叫本王如何给他们时间?”
明安达礼无言以对,又觉无法为摄政王分忧,羞愧难当,只好低着头,一声不吭。
多尔衮深吸一口气,看着脚下抖抖颤颤前来收拾破碗残汁的宫女,怅然有失的幽幽道:“本王也知道,非阿济格等人不努力,确是山西局面艰难,但久拖必生乱,不能尽快解决,后患无边。”
明安达礼想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抬头道:“不如再遣一大将,尽发京中精锐赶赴山西,以雷霆之势解决姜乱,以安京浦?”
多尔衮摇摇头:“大将?何人可堪大将?除了已经在山西的诸王外,济尔哈朗、勒克德浑在湖广,何洛会、谭泰在江西,内院大学士洪承畴坐镇南京,就连不久前起用的汉军三王也各自守着一方,防着明廷反攻,本王手上无人可用啊。”
他一只手扶着额头,闭上眼低下头喃喃自语般的道:“如果王弟身体健康,由他挂帅,必定手到擒来,可惜啊,他身染重病,连床都下不了,如何带兵?”
明安达礼张了张嘴,本想推举一些人,思量了一下,觉得这些人连阿济格都比不上,哪里能入得了多尔衮的法眼,自己又是文官,毛遂自荐根本不敢,于是又当起了闷声葫芦。
大殿中陷入了沉静,坐着的人和站着的人、跪着的人都没有作声,唯有清扫地面的宫女扫帚和抹布发出的“嘘嘘索索”的声音微微可闻。
良久之后,多尔衮猛地抬起头来,冷峻的脸上如岩石般淡然,他单手握拳,在膝盖上轻轻一击,沉声道:“本王亲征!平定姜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