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漳州府,漳浦县。
这座海防小县城,出城不到五里地就能见到汪洋大海,周边多丘陵山地,土地贫瘠,土壤含咸碱性太强,不利农耕,自古以来,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一年辛苦,田间劳作,所得的收成仅仅够一家人勉强度日。
幸好,大海是慷慨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下海打鱼不失为贴补家用、补给食材的好方法,把鱼晒干,储存起来,还可以在绵绵冬日里赖以充饥,所以漳浦的土著,日子虽清苦,却还是在千年间逐步形成了一处沿海较为集中的聚居地。
海边的人们,就这样勤劳而又心酸的艰苦度日。
这种状况,持续到了唐宋,强大的华夏引来了四海客商,发达的海上贸易从唐代泉州市舶司伊始,就引领着中华大地上的对外贸易潮流,来来往往的海船在码头上停停靠靠,各种肤色各种长相的人物上上下下,大批的货物从福建、浙江和广东沿海或公开的朝廷码头、或各色走私码头搬上又卸下,随着一笔笔生意的达成,一箱箱的银子金子在人们的手里交换着,伴着脸上的笑意推动着海上贸易的愈加兴旺发达。
漳浦优良的地理优势近水楼台,很快的发展起来,原来渔村一般的地方显然不够用了,房子越建越密,人口越来越多,到了朱元璋建立明朝,漳浦县作为一方县城,终于有了个县城的样子。
巨大的利润必然会产生一些不好的东西,金银的味道吸引了豺狼,倭寇的肆虐,染血的刀剑,让漳浦县建起了城墙,城外海边,六鳌千户所用武力保护起来这一方平安。
海防开了又禁,禁了又开,时而收紧时而松弛,靠海吃饭的人们跟着这政策的变化,时而变成规矩的海商,时而变成残忍的海盗,民风彪悍起来,被太阳晒成古铜色肌肤的人学会了用武力解决问题。
到了大明隆庆年间,禁了多年的海防再一次开了口子,史称“隆庆开关”,福建漳州府漳浦县往东一百多里的月牙港成了朝廷对外公开的允许私人海上贸易的港口,并设立的海澄县,建立督饷馆,到后世,这里会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厦门。
虽然朝廷仅允许海澄开口,但漫长的海岸线哪里是朝廷顾得过来的,近在咫尺的漳浦县利用得天独厚的优势,自然产生了诸多利用空子走私的人,督饷馆高昂的税金让不少人铤而走险,利用水师顾及不到时候,运输着一船船货物。
这个行当,让许多家族一夜暴富,一次冒险换来足以吃几辈子的利润,像蚂蚁一样爬动着他们的心,他们中的许多人与官府和海匪有各种各样的勾结,或者干脆自己就是海匪,亦匪亦商,经过若干年的发展和各种黑吃黑,一些人死去,一些家族莫名其妙的消亡,剩下来的,都是豪族大户。
比如漳浦县里的甘家。
高门大院、白墙黛瓦,几进的宅院比知县大人的衙门还要大,门口两尊威武的石头狮子嗔目横爪,高高的门槛和朱漆的大门无不彰显着主人家的财势,按大明律,地位低下的商人家是不能这般招摇的,县令随时都可以治他家的罪,不过,县城里的人都知道,当初这两尊石头狮子搬来的时候,甘家大派宴席,县令大人可是座上宾。
县令很清楚,作为外来的官,如果不跟甘家搞好关系,指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就会在睡梦里被人摘去脑袋。
甘家一门海商,或句话说,也是一门海匪,进进出出的人物腰悬利刃,面带戾气,接连几代都有族人在海上呼风唤雨,听说,甘家在海上的势力一直可以延伸到满刺伽。
既然是财力雄厚的大族,为防仇家,甘家的宅子也颇为雄壮,院墙高大,墙上有放箭的孔洞,四角都有箭楼,大门厚重,门后的门闩可匹敌城门门闩,家里随时都养着一两百家丁,拉出来个个身强体壮,比县衙里的衙役捕快还要厉害。
七月底的这一天夜里,甘家出事了。
是夜子时,月亮被云朵遮去的那一刻,有惨叫声刺破夜空,急促的示警声和高声的嘶吼接踵而至,有人在叫嚷:“敌袭!快起来御敌!”有人在“哈哈”大笑,纷杂声一片,吵醒了左右居民。
这等情形,大家都知道是有人摸进城来杀人的,敢动甘家的,必然也是豪强,这等时候无人敢去救援,人们躲在自己家里,捏着兵器顶住大门,听着外面的动静。
甘家方向的声音越来越大,“叮叮当当”的兵器碰撞声也越来越密,当到了某一个峰值时,随着惨叫声破空,慢慢的降了下去。
海上枭雄寻仇,一般杀了人破了家就走了吧,不会殃及无辜,附近的人都这么想,这也是惯例。
不料今夜的情形有些不大一样,甘家的声音小了,县衙和城门方向的声音却大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大,厮杀声和叫喊声已经不能用噪杂来形容了,而是打仗般的喧嚣,几处火焰在城内烧起,那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城里的人在胆战心惊中过了一夜,到天亮的时候,有骑马的人从城里跑过,边跑边喊:“大明延平郡王麾下大将军甘辉光复漳浦,各位乡民不可出门,城内东虏余孽未尽,以免伤及无辜!”
大明?
延平郡王?
原来真的是打仗啊!人们心惊起来,大清的兵呢?被杀跑了吗?
甘家大院里,戴笠帽穿红衣战服的明军士兵把守着,大批的人手在街上来去,搬运街上的尸体,扑灭几处大火,本来甘家也着了火,但扑得及时,没有烧掉几间房子。
一个魁梧的大汉在堂屋里坐着,翘着二郎腿,一身的血污,一把带血的钢刀随意的放在大腿上,挽着松散发髻的头上面目戏谑,看着跪着他面前的一群人。
“族长,没有想到吧?我甘辉又回来了。”他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当初你趁我父母双亡,抢我家产、逐我出门,没有想到有今天吧?”
跪在头前的,是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身子骨很硬朗,一身黝黑的皮肤一看就知道常年在海上飘荡过,那双手满是老茧,年轻时不知道捏过多少次刀。
他瞪着眼睛,有些惊讶的看着坐着的大汉,腰板却挺得笔直,嘴唇哆嗦着,连脑后的辫子都微微颤抖,他似乎想说话,嘴巴却被一团破布堵上了。
甘辉附耳过去,听了听:“啊?你说什么?我听不到啊?嗯,说大声点。”
老头的喉结上下动着,表情激动,肩膀一耸一耸的,貌似要站起来扑过去,可惜腿被捆着,动不了。
甘辉装模作样的听了一下,然后开心的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一边笑,一边挥挥手:“都杀了!推出去杀了!”
士兵上来拖人,人群里“呜呜”声一片,被堵住的嘴巴竭力要发声,挣扎中却什么也喊不出来。甘辉不去理会,转身一拂,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把身后灵案上高高低低摆满了一桌的灵牌扫倒地上,腾空桌子,从怀里摸出两块灵牌,恭敬的摆上,退后两步,有眼泪夺眶而出。
“爹、娘,孩儿回来了,敬二老上位。”他哽咽着说着,上了香。
……
距离漳浦县百里开外的漳州府城外,一处高岗边,上千红缨笠帽的明军士兵匍匐在山沟里,安静得像一块块石头。
延平郡王郑成功铁甲悬刀,蹲在草丛间,遥望着城墙高耸的府城。
施琅、刘国轩、周全斌、冯信等大将猫在他身边,一双双发亮的眼睛紧盯着同一个方向。
“没有清军出动的迹象,连城门都没有开。”
“城头上也没有八旗军的旗帜。”
“看来旗兵拔营离去的消息是真的,否则漳浦易手,按照以往的惯例,此刻早就有清兵出城讨伐了。”
“…….八旗兵真的退了。”
“派进城里的细作还没出来,且等一等,待有了准确的消息,再作定夺!”
众人压低了的声音里,透着无与伦比的欣喜,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喜悦跃然话里行间。
二十五岁的延平郡王目光炯炯,一双眸子里像燃烧着火焰般的放着光,他捏紧了拳头,重重的落在自己的大腿上。
海风吹来,带来一阵海水的咸味,郑成功知道,要不了多久,这味儿就会变了,血腥气将会充斥着福建的每一处角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