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凌晨时的一抹晨曦刚刚在天边露头,刘良佐大营中就人喊马嘶,无数人忙碌不停,所有的军将都忙着最后打点自家物品。家室富裕的,将一个个大木箱搬上自家牛车马车,用绳子捆绑牢靠;次一点的兵将,也弄了一辆手推车,绑了一车的家什物品,坛坛罐罐也不少;但大多数穷苦大兵,没有条件购置大车推车,只好把要紧的东西打几个包袱,让自己的家人背在背上,围在腰间。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战火不休,良人也许不再归来。
犹如生离死别,营地中一片哀叹悲凉,兵将们和家人相拥痛哭,互诉衷肠,叮嘱告别。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回名义上是将家属乔迁安定富裕之地,其实是纳为人质,只要刘良佐敢再有二心,那么这几万家属就会第一个人头落地,这么一来,就算刘良佐敢反,下面的军将也不会答应。
刘良佐站在中军帐前,被一众副将偏将簇拥着,面色铁青,一言不发。他的家眷昨天就已经安排好了,坐上了三辆内部铺着软垫安逸舒服的马车,家中细软也已经打包装载,由十余辆马车驮运,扎扎实实的由一队全副武装的亲兵护卫。他身后的一众将领都是如此,所以这时候才冷然旁观。
“大人,早知如此,我们该早点把家中要紧的东西运走,也不至于今天手忙脚乱。”一名亲信将领凑上来,小声对他耳语。
刘良佐瞪了亲信一眼,冷然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早干什么去了?”
亲信看着乱哄哄的家属队伍,肉痛的说道:“可惜我那五房妾室,才收进门不到一个月啊,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到了徐州,人地两生,别被打了吃了。”
刘良佐眼皮跳了一跳,脸色越发阴沉,这话可说到了他心坎上,别人怎么样他不怎么关心,但自己的家室可也在队伍当中,还有数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细细的包裹在木箱里,装在大车上,就这么北上徐州,他如何能放心?徐州那地方,不是他的地盘,到时候别人欺他家属,夺他金银,他也鞭长莫及,向满洲贵族告状?别逗了,说不定下手的就是满洲人。
可又能怎么样呢?一万个不情愿也得乖乖的把全家都送过去,否则就算自己投降了,清军的大刀一样会落在自己头上,到时候别说财产了,就是性命都保不住。
他招招手,将护卫在自己马车边的亲兵头领叫了过来,这是一个跟随他多年的老军,忠诚度没的说,让他去死也没有二话,所以才敢叫他担任护卫的重任。
头领小跑过来,刘良佐抱着他的肩膀,老脸一酸,正准备说几句感人的话来勉励交待一番,却听到远处有人高喊:“额真图海大人到!”
刘良佐一惊,来的应该是多铎的传令兵。连忙把身边的亲兵头领打发回去,正正身上衣袍,带着身后的一众将领就朝辕门跑去。
脚下没走几步,就听辕门处马蹄声起,一队骑兵顺着黄土马道疾驰而来,眨眼功夫就到了身前,领头的骑士一勒缰绳,胯下神骏长嘶而起,前脚腾空,后腿据地,人马合一般原地停下,马尾一扫,扬起一股黄土。
刘良佐正好站在黄土之中,被呛得几乎无法呼吸,好不容易伸手挥去尘土,抬头却见面前的马背上,一个留着金钱鼠尾辫的大汉顶盔掼甲,傲然俯视着自己。
刘良佐满身黄土,像一个兵马俑一般立在马前,一股无法言状的怒气立刻从心腹间上冲大脑,将一张黑脸气得通红,他认得这个清军将领图海,是正白旗下一个牛录额真,牛录是什么?才三百人的小头目,换算成明朝这边的编制,连一个千总都比不上,现在居然敢对自己一个掌握数万大军的方面总兵如此无礼!
“豫亲王军令!”图海戏谑的看着刘良佐,也不管他脸色如何,反正也隔着一层土,也看不大清楚,只管扬声喊道。
刘良佐手脚发抖,几乎难以自制,额头上青筋爆跳,头一低良久没有反应,身后的亲信见势头不对,连忙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大人,该接令了。”
这一声低语才让刘良佐从暴怒中清醒过来,咬了咬牙,躬身拱手道:“末将接令!”
“令刘良佐部为前锋营,立刻拔营南下,今晚日落前赶赴丹阳城外三十里扎营!命图海为家眷辎重营领兵统领,领本部兵马护送辎重营前往徐州!”图海骑在马上动都不动,就这么居高临下的高声喊道,传达了多铎的命令。
刘良佐牙齿都快咬碎了,却连手指头都不敢动一下,只是依然躬身道:“末将遵命!”
图海将命令说完,却没有离去的意思,坐在马上左右看看,眉头一皱道:“刘大人,这些闹哄哄的人就是家眷辎重营?”
刘良佐也是久经宦场的老人,虽然受了屈辱,换个人就要抽刀砍人了,这一会功夫,心理状态居然转了过来,强压下心头的愤怒,抬头时已经满面春风,微笑着看向图海道:“正是,图大人,因为本军作战行军,一直带着家眷,家什物品极多,这一时半会时间仓促,来不及收拾妥当,所以耽误了时辰。”
图海听了,却和左右旗兵对视一眼,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刘良佐等人面面相窥,不明所以。
指着刘良佐一众人,图海对左右笑道:“怪不得南蛮军多将广,却如烂泥腐肉,如此不禁打,你们看看,行军打仗居然还带着家眷和这么多的箱笼家什,这到底是军队还是难民?哈哈哈!”
左右满清骑兵一齐大笑,笑声粗狂,整个辕门附近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李廷玉和王欢带着五百部下,押着几十辆牛车和一百多辆推车,此刻就站在辕门外不远的地方,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自然也听到了图海嘲笑刘良佐的言语。
站在刘良佐身后的军将,羞得耳赤面红,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却不敢有丝毫不满的表现,还得面带微笑,连声诺诺。而这边李廷玉等人却面无表情,冷眼远远看着,五百多人如一片无声的树林,没有丝毫波动。
王欢却有些听不下去了,皱眉道:“这个建州鞑子,欺人太甚!”
李严就站在他傍边,顺耳听到了,毫不在意的说了一句:“理他作甚,又不是说我们。”
“嗯?”王欢愕然:“他不是说的南蛮吗?”。
这个年代,建州人口中的南蛮,包括了黄河以南的所有汉人,说大点,是指山海关内的所有汉人,甚至部分少数民族也囊括在内,是一个广泛的代称。
“当然不是说我们,我们又没带家属,而且也不是烂泥。”李严解释道:“所以理他作甚?”
语气之中一股傲骨油然而生,听得出来,李严潜意识当中,把自己这支队伍和普通明军是清晰的区别开来的,烂泥腐肉可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大家真刀真枪干上一场,谁是烂泥还指不定呢。
王欢敏锐的听出了李严话里的意思,心里再次感到欣慰,甚至高兴万分:都到这步田地了,还这么傲骨雄风,这兵到底是怎么练的,才能把这种狼性深入士兵的骨髓中去。秦良玉的SC这时候应该被张献忠占的差不多了,如果这样的兵多一点,由自己来掌握,恐怕SC就是另外一种局面了。
心里想着,耳朵又听到图海在辕门处大声发令:“限一个时辰之内,日上树梢之时,大队必须出发,违令者斩!”
他骑在马上原地转了一圈,不等刘良佐说话,又用马鞭指着护卫在十几辆马车身边的一队亲兵,问道:“那些兵是干什么的?”
刘良佐举目一看,连忙回答道:“那是本将亲兵,护卫的是本将家眷。”
图海眯着眼睛,不悦的盯着刘良佐道:“亲兵?豫亲王可没说辎重营里还有亲兵。”
“这……那本将立刻去向王爷解释。”刘良佐迟疑道。
“不必了!”图海马鞭一挥,板着脸说道:“刘大人可是信不过本将,以为我麾下儿郎还保护不了大人家眷?”
“不是不是,怎么会信不过额真呢!”刘良佐双手齐摇,急忙道:“只是…….”
图海马鞭又一挥,打断了刘良佐的话:“不是就好!刘大人马上把这队兵撤了吧,军情如火,军令如山,本将就在辕门外等候,一个时辰之后如有未出门者,杀无赦!”
说罢,策马扬鞭,奔雷般绝尘而去,领着一众骑兵径直出了辕门,扬起一阵尘土,再次将刘良佐淹没在黄土中。
一众副将偏将连忙涌上来,七手八脚的替刘良佐拂去身上的尘土,他的侄子刘泽洪凑了上来,一边小心翼翼的用丝绸巾擦去刘良佐脸上的灰,一边询问:“伯父,图海叫我们把亲兵撤回来,我们怎么办?撤还是不撤?”
刘良佐双目血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盯着图海驰去的方向瞪了良久,口中吐出一口浊气,双肩一垮,有气无力的说道:“还能怎么样?撤吧!全都撤回来!”
刘泽洪闻声还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瞧见刘良佐那一脸吃了大便的样子,没敢吭声,自去撤除亲兵队了。
李廷玉等人就在辕门外等候,见图海领兵过来,连忙低头躬身,恭敬的站在道旁。
图海掠过时瞄了一眼,见是一群没有武装的降卒赶着大车推着推车,轻蔑的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嘴里晒道:“民夫而已。”绝尘而去,奔到一处树荫下,那里有五百正白旗士兵列队等候,图海下马布置行军事宜去了。
王欢站在队伍中,远远望去,只见八旗兵队列整齐,军容严整,长枪如林,旌旗如墙,人人內着铁甲外罩棉甲,头顶皮盔,胸前护心铜镜闪闪发光,马不叫人不乱,与大营内乱成一团的明军相比,恍然两个世界。
这是王欢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八旗兵军阵,以前对满清战力的认识,都停留在历史书当中,而书中纸上谈兵,说得又模糊,根本谈不上直观的肉眼观察。现在迟尺之遥,看得清清楚楚,让王欢的心里又提起了一块石头。
“看这军纪,就比普通明军高了不止一个层次,怪不得清军下江南,短短半年就攻下了南京。南明几十万军队在面对十万清军的时候,就像白痴一样溃败,野狼撵羊群也不过如此。”王欢心里一阵悸动,不过转身看看身边的白杆兵,对近在身侧的八旗兵目不斜视,人人脸上一点也没有害怕惊慌的表情,队伍安静有序,跟八旗军阵隐隐不相上下,心中的石头又放下了不少。
“你有狼群,我有雄狮,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的牙齿厉害些!”小和尚嘴角一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