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最终的最终,钱喜儿还是决定说句实话。
“我刚从王府回来。”
她低下头,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小秦氏追问:
“兰姐儿怎么说?”
小秦氏现在对钱兰儿马首之瞻,瞧见她那期待的目光,钱喜儿毫不怀疑,哪怕钱兰儿让她去死,小秦氏也会遵从。
“她不答应我和离。”钱兰儿微微闭上了眼睛,她几乎可以预料到说出这句话后,小秦氏的反应。
小秦氏未曾察觉到钱喜儿的变化,她还照着既定的路在走。
“喜姐儿,你听娘说,这件事得从长计议。贺望春,咱们不能放过他,这件事还是得让兰姐儿拿主意。”
小秦氏满口都是钱兰儿如何,他们要听从钱兰儿的话。
可是,钱喜儿想听的不是这些。
她不想听从钱兰儿所说的任何一个字,她只想知道小秦氏是怎么想的。
“娘,您同意我和离吗?”
钱喜儿看向小秦氏,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期待。她要的不是兰姐儿如何,是小秦氏如何。
如何?
“喜姐儿,这……”
小秦氏还想辩驳一二,可能是她的反应太直接,钱兰儿好像能够预料到她想说什么。
“您就说同不同意吧?”钱兰儿不想听那么多的长篇大论,同意,或者不同意。两个字,或者三个字。
钱兰儿已经把话说的这么清晰,小秦氏还想解释:
“这不是我……”
这件事她一个妇道人家,上有王妃、丈夫在,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她来做主。
小秦氏有小秦氏的难,钱喜儿只问她所想。
“不同意,是吧?”
钱兰儿打断她的解释,没有肯定便是反对。
其实不用小秦氏说,她也知道这件事有多么困难。
如果不难,她就不用忍这么多年了。
因为兰姐儿嫁给王爷的关系,更因为钱书白的关系,就连皇上对钱家都多有看重。
她一个自立女户的人,本该不受皇上看重。可谁让她家出了两个贵人,连她也变得矜贵。
她这个女户,是皇上亲自赐的,是天下女人的楷模。若是连她也和离,岂不是让皇上的金口玉言变得不算数?
钱喜儿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喜姐儿……”小秦氏拉住钱喜儿的胳膊,试图劝慰。
孩子是当娘的身上一块肉,就算全天下人都不疼钱喜儿,她这个当娘的也是万分心疼。
贺望春那个杀千刀的,怎么能这么打喜姐儿,怎么能,他怎么敢……
小秦氏泪眼婆娑,钱喜儿冲她笑了笑,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苦涩。
“娘,我累了。你让我休息休息,我好累。”
钱喜儿一句话都不愿多说,一个人都不想多见。她想找个安稳的地方,好好理顺所有。
小秦氏连连点头,“好好好,你快进屋歇着去,我让谁都别去打扰你。”
女儿长大了,也越来越能干,小秦氏知道钱喜儿心中有许多苦,可是她也无能为力,只能让钱喜儿自己慢慢消化。
这女人过日子,睁开眼睛是一天,闭上眼睛也是一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吧,现在的日子不是挺好的?
“娘,你相信报应吗?”钱喜儿望着高高的天空,不知怎地仿佛回到了当年在上崖村的时候。
低低的茅草房,曾是她万般想要离开的地方,而今,却仿佛成了她的归宿。
“咱们那么对奶,终有一日,会遭报应。”
这句话分量太重,以至于小秦氏的声音都变得扭曲。
“喜姐儿,可不能乱说话!”
他们怎么对老太太了?
老太太那是罪有应得!是……
是她得罪了兰姐儿,那才是报应。
小秦氏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试图驱散这份不适。
钱喜儿目光一沉,若是心中无愧,又何必依靠神佛保佑?
贺望春嫌她乱说话,兰姐儿嫌她乱说话,她娘也嫌弃她……
钱喜儿一步步走进了屋中,这是她的屋子,是她难得的静谧之处。
钱喜儿躺在床上,将自己完全放松。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好像又回到了童年。
她曾以为,自己的童年是十分不幸的。待在上崖村那个地方,她所受到的都是来自同村的非议。
四房无子,是压在她身上的一座沉重大山。她想要移开这座大山,她也想有自己的活法。
兰姐儿告诉她,有些压力无法移开,只能顺从。为了过出自己的活法,她走了招婿入赘这条路,她选了贺望春,她以为日子会越来越好。
在兰姐儿的帮衬下,她的日子越来越好,她赚得越来越多,可贺望春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脸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心中的伤早已无法治愈。
想到自己一路走来所遇种种,钱兰儿忽然发现,她其实从未得到过爱。
而她一路走来,最想得到的却是一份真挚的爱。
泪水早已覆盖了双眼,在朦胧之中,她好像看到了一位白衣少年。一袭白衣,犹如天神下凡,面色苍白,将她护在怀中。
“你怎可打她,你怎么敢!”
多年未见,他的身体好像越发孱弱,咳嗽连连,似一阵风就能吹倒。可他却坚硬地将自己护在身后,顽强地与贺望春对峙。
那是她此生有负之人,是她魂牵梦萦,却自惭形秽之人。
如果有来生……
一行热泪从钱喜儿的眼角滑落,流过脖颈,直入心扉。
在她的胸口处,插着一支漂亮的发簪。发簪只余纷繁的花絮,长长的针端已全数没入她的胸膛。
“喜姐儿!喜姐儿!”
小秦氏抱着钱喜儿的尸身,整个人已经疯了。
钱老四默默捂住钱喜儿的眼睛,将她还未闭上的双目合紧。
贺望春多年的卷宗被人翻出,钱喜儿的死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皇上厌恶此人,立即处斩。
追封钱喜儿为县主,享皇家供奉。
上崖村,钱氏族地。
一袭白衣的男人出现在这里,看着新立起的墓碑,眼中再无神采。
“老爷,起风了。”
仆人提醒他该回去了,这几日他日日来这里,只看着墓碑,一言不发。
他的身体不好,入了冬更是整日咳嗽不止。
仆人知道,墓碑下埋着的是钱家喜儿,是老爷挂在心上的人。
只可惜,命运弄人……
“走吧。”
白衣男人摸了摸墓碑,就像是等了多年的夙愿一般,心满意足。
他转身离去,在他的身后,墓碑上挂着一朵亭亭玉立的小花儿。
等卿十六年,再入世,才算此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