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她是孤城最悲惨的人

愁云惨淡,秋意微凉。

与苍茫大漠相比,龟兹城是如此渺小,宛如沧海一粟。

渺小而孤独,无依又无靠。

孤城当中,到处尽显荒凉,落叶无人清扫。

但都护府却不一样。

这里常年保持整洁。

城中百姓不忍这里荒败,经常有人自发前来打扫。

而且,这里是城中军民商议要事的地方。

这座都护府乃是当年都护大将军,前来镇守安西四镇时,专门修建的。

规模虽然算不上恢弘,但也格外威严,彰显大国气象。

经历六十载风吹雨打,尽管已经遍布岁月的痕迹,但依旧坚固。

一如这座孤城,一如安西军。

今日的都护府格外热闹,聚集了上百人。

一眼望去,皆是瘦骨嶙峋的妇人,身形瘦削的稚童,还有身残体缺的年迈老人,独独不见青壮。

一个妇人将一张八仙桌搬过来,放在议事大厅中央。

紧接着,一个老妇缓缓走向八仙桌。

在她手中,拿着一张折叠起来,沾有血迹的舆图。

对于孤城百姓而言,舆图有着特殊的意义,无比珍贵。

所以,老妇拿着舆图的双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议事大厅中的所有人都在看着老妇,把目光投向她手中的舆图,呼吸有些急促。

六十年来,龟兹城的军民在收缴蛮夷战利品时,都会尽量去搜寻舆图。

他们希望通过舆图,了解大唐的局势,找到去往中原的路线。

虽然搜集到一些舆图,但那都是残缺不全的,大多只是西域各部的。

根本没有标明通往中原的路线,更没有完整的大唐舆图。

而在昨天收缴的战利品当中,从北蛮校尉哈赤赞身上,搜出一张规模很大的舆图。

这张舆图摊开来,比他们以前收缴的舆图大三倍不止。

白发老妇走站在八仙桌前,将舆图摆了上去,小心翼翼的将其弹开。

生怕动作大了,将舆图给撕坏了。

这一刻,大厅里落针可闻。

只有摊开舆图的细微声响。

整个大厅里的所有人皆是屏息凝神,注视缓缓弹开的舆图。

当舆图完全摊开,铺展在桌子上,呈现在众人面前。

当他们看到舆图上的‘唐’字时。

他们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如遭雷击。

安西军坚守孤城六十年,大唐还在。

可是,大唐的疆土为何如此之少?

万国来朝的盛唐,不仅连西域都守不住,连中原大地都守不住。

如今,大唐只能龟缩一方。

中原大地,再度回到七国鼎立,互相攻伐的局面。

玉门关以外,已经是北蛮的疆域,纳入北蛮舆图。

“怎会这样!”

有妇人接受不了这种落差,失声痛哭。

绝望的情绪宛如一滴浓墨,落入清水,蔓延开来。

“六十年坚守,还有意义吗?大唐还能收复失地吗?”

“现在的大唐,只怕都出不了玉门关,谈何收复失地。”

“怪不得没有长安的消息,原来风雨飘摇,自身难保。”

“唉,盛唐不复了。”

……

有人哽咽,有人苦笑,有人失魂落魄……

他们的目光已经落在舆图上,看着大唐如今的疆域,依旧不愿相信。

在他们心目中,大唐依旧是六十年前的中原大国。

哪怕经历诸多时局动荡,沧海桑田,也不应该分崩离析。

得知大唐如今的境况,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巨大的打击。

让他们都动摇了坚守孤城的信念。

他们多么希望大唐还是那个兵强马壮的大国,不日便会挥师驰援孤城,接他们回家。

可惜,希望落空,幻想破灭。

正在此时,一个满头白发,皱纹如树皮,面容枯槁,牙齿掉光的老妇,伛偻腰肢,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向大厅中央。

她抖动着拐杖,有些吃力的拨开人群,走进人群中央。

老妇想要站直身体,挺直腰肢,尽管很吃力,但还是没能站直。

因为流泪太多,眼睛已经浑浊,看不清晰。

但她依旧尽量睁大眼睛,希望看清大厅中的众人。

她像是用尽全力呐喊般,沙哑的说道。

“大唐还在,坚守就有意义。大唐未亡,就有机会收复失地。”

“大唐在坚持,我们也在坚持,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你们现在放弃了,下场就会好了吗?”

“现在放弃了,只会更惨。”

“坟山上三万七千英魂,坚守孤城的意义是什么?”

“他们是为了大唐镇守疆土,也是

为了让我们能够活下去。”

“我们可能明天就会死,但我们的后人还有机会活。”

“哪怕希望渺茫,我们也不能放弃。”

这一番话,并不震耳发聩,但是震撼人心。

连她都没有放弃,在场又有谁有资格轻言放弃呢。

因为她是孤城当中,最苦最悲惨的那个人。

她是古城中现存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老人。

年过八十,本该颐养天年,含饴弄孙。

她是铁血郡王郭昕的遗孀。

当年,郭昕被册封安西四镇节度使,奉命前来镇守安西四镇。

正值人生最好年华,她便跟随郭昕出征,不远万里,前来龟兹城。

这一来,便是一生,再没回过中原。

三十年前,她的夫君抵御蛮夷攻城,壮烈牺牲。

二十五年前,她的大儿子守城时,坠落城头,被蛮夷俘虏,宁死不屈,当场自绝。

二十一年前,她的二儿子敌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同归于尽。

十八年前,她的大孙子披甲御敌,力挽狂澜,力竭而亡。

十七年前,她的二孙子一人一骑,在城外周旋北蛮部队,被万箭射杀。

十四年前,她的孙女加入安西军,也死在城头。

郭家满门忠烈,只剩老妇一人,皆为守城而死。

要说悲惨,放眼整个龟兹城,谁能惨得过老妇?

安西军镇守孤城六十年,她也是镇守孤城六十年。

人生遭遇如此多的苦难,一次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对于生活,她早就没有盼头了。

但她不想死去!

她想为夫君,为儿子,为孙女,守着这座孤城。

她想为夫君,为儿子、为孙女,等来长安的消息。

如果可以,她想把夫君、儿子、孙女的骨灰,送回家乡安葬。

如果可以,她想替孙女看一眼长安。

如果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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