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不认罪?”
素娆直视着他的眼睛,何功泽虚眯了下,浑浊晦暗的眼里盛着讥讽之色,“欲加之罪,缘何要认?”
“这些娼妓贪婪无度,妄想脱籍从良,被拒后又胡乱攀扯,构陷朝廷命官,简直该死。”
楮墨不同于梅枚和魏红鸾等被人诱拐,他是自愿签署卖身契,以贱籍入的暗娼馆。
脱籍从良……
这个理由倒是楮墨当初为他脱罪时所说如出一辙。
不知楮墨听了这话心里是什么滋味。
素娆朝少年的方向看了眼,只见他扭头凝视着身侧的人,唇瓣抿的发白,紧绷的下颌线有种莫名的倔强和冰冷。
她收回视线,站起身朝前走去。
路过那桌子时,随手拿起摆在托盘里的颅骨,迎着黯淡的天光,高举在众人眼前。
百姓们看到她的动作倒吸一口冷气。
“你们或许看不清楚,但没关系,我说给你们听。”
素娆托着颅骨沿高台边缘信步而行,手指抚过其上的裂痕,声音不高不低,却蕴着股独特的力量,远远散波开去。
“颅骨是人体内最为坚硬的骨头,寻常力道很难在它上面留下裂痕,这顶骨处足有四道凹陷,周围折线呈放射状扩散,互相截断。”
“有一处凹陷尤为严重。”
素娆指着那个周围几乎碎裂的位置,“小孩子的颅骨较成年人更薄脆,但想要造成这种伤势,光凭按头往地上砸是办不到的。”
这是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验骨,说辞之新奇,不止吸引了底下所有百姓,连曹德安他们都翘首以盼,仔细聆听。
“把尸骨端过来。”
一句话落,站在旁边的衙役还沉浸自己的思绪中,半响没有动作,曹德安快步走过去,直接将他掀开,亲自端着托盘送去。
素娆也没仔细看来的是谁,直接从盘里挑拣出几块骨头来,“你们看,这两个分别是肋骨和盆骨,上面有不同程度的骨折。”
“什么意思?”
曹德安好奇的问道。
一句话说出,四下寂静,他又连忙闭上嘴,尴尬的笑了笑。
素娆睨了他一眼,解释道:“就是说,她的头,背,以及臀部曾同时从高处坠落。”
“考虑到当时的情景,楮墨说过他去时梅枚头面和手上都是血,那么在这之前,她应当是从高处砸落过。”
“大人觉得自己说这话矛盾吗?既是在屋子里,又何来的高处?”
何功泽嗤笑一声。
他的话引起底下一阵议论,素娆面不改色道:“正因是在屋内,她的伤势才轻些,否则一个五岁的孩童从外面山崖或是屋顶落下,我们看到的就不是这样了。”
何功泽顺势道:“那大人倒是说说,她从哪个高处砸落?”
“你站起来。”
素娆看着他。
何功泽一愣,面上的神色有瞬间的僵滞,见他没有动作,曹德安忙对两旁的衙役吩咐道:“愣着干什么,把他拉起来。”
“额,是!”
衙役回过神来,一拥而上,拉扯着何功泽从地上站起,先前没有人留意过,如今站在人堆里,倒是将他的身高优势凸显的淋漓尽致。
他体型偏瘦,身量却极高,瞧着足有八九尺。
素娆仰头看着他。
高台下金絮和竹宴对视了眼,忍俊不禁,埋下头拼命忍着笑,“这一下把她先前积累的威严全都扫完了。”
不止他们,言韫握拳抵着鼻尖,侧首轻咳了声,掩饰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笑意。
素娆后退两步,拉开距离,假装没看到四周揶揄的视线,正色道:“这就是答案。”
“一个五岁的孩子,以你的身高和气力想要将她举过头顶,轻而易举。”
“高坠后脏腑和颅脑受损出血,鲜血会从耳鼻口等位置涌出,这便是他看到头面染血的缘由。”
素娆环顾一周,扬声道:“楮墨事先不知道验尸的结果,据他所说的情形推断伤势,与死者身上痕迹尽数吻合,足见证词属实。”
“曹大人。”
她对曹德安伸出手。
一听到供词两个字,他顿时明白她要的是什么,忙从袖子掏出来地给她。
素娆将供词展开在众人视线中,“这一份,是暗娼馆另一位姑娘的证词,她能证明案发当日你与梅枚约定见面,其中提到了你醉酒打人以及梅枚身上的伤势。”
白纸黑字,朱红手印。
一应俱全。
她转向何功泽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后者佝偻着肩背,沉默很久,缓缓道:“大人准备齐全,证据确凿,还让我说什么?”
“一副辨不出模样的白骨,我能说什么?”
“你怎么知道她没有模样?”
素娆轻嗤了声,“罢了,像你这种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便让你好好看清楚,时间未必能抹去所有痕迹和罪证。”
“梅门主,把你那副画儿借我。”
她朝梅晗说道。
梅晗挣扎良久已没了力气,死鱼一样的摊在地上,听了这话,他艰难的用手肘支撑起身子,手腕转动,试了几次都没能碰到衣襟。
“你过来。”
他对一个衙役唤道,“那幅画儿在我胸前,你把它取出来,送给大人。”
衙役连忙照做。
画像递到素娆手里,是个折的很端正的方形,边角磨损严重,已经有了毛边,足见它时常被人翻看。
她小心的展开,把画像举在何功泽面前。
“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她是谁!”
旁边的楮墨瞥了一眼,只这一眼,令他平静枯寂的面色霎时惨白,“梅枚……”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何功泽看清画像上的人儿后,瞳孔骤缩,惊促的倒退两步,脚链被他拉扯,堆成一团,险些将他绊倒。
而他只是死死盯着那幅画,满脸的不可置信。
画上的女孩儿脸盘圆润,生着双杏眼,嘴角有两个梨涡,笑起来煞是可爱。
可看着它,他脑海中不可控制的想起那晚,那晚软绵绵的小身板,凄厉的哭嚎,还有那漫过他脚趾,温热又黏腻的血红……
他从来没想过一个死了九年的人,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眼前!
公堂之上,令他的恐惧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