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
夜如浓墨,不见星光。
素娆处理完事情,倚在廊下柱子上朝外看,心下很不安定,不知道言韫在宫里还好吗?
他对太子的死耿耿于怀,那位温厚仁善的储君和兄长,至死都不知道在这世上,他还有另一个孩子。
言韫想保住元宝。
然而圣旨已下,又岂是那么容易更改的,他明知入宫会几多艰难,却还是去了。
而她明知会触怒龙颜,没有阻拦。
他们都有自己的选择,不能因为畏惧就止步不前。
她感觉周围有些冷了,搓了搓胳膊,正准备回屋,这时暗处突然传来道声音,“夫人,公子回府了。”
素娆蓦地止步。
这个时辰宫门早就关了,除非陛下特旨,否则无人能够出入。
他怎么回来的。
她站在廊下等着,不一会儿,一道人影从深邃的夜色中走了出来,踩着打磨光滑的鹅卵石,走过庭院,直到她面前。
素娆看他神色不对,刚要询问,言韫就几步上前,一展臂将她揽在怀中。
“怎么了?”
这力道不同以往,紧的她有些不适,言韫道:“别动,让我抱会。”
话虽这样说,抱着她的手还是略略松了些。
素娆反手拥着他,能感受到那低迷的情绪,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声道:“素泠泠,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我,会怎么样?”
素娆摸着他光滑如缎的发,思索了下,小心的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长久的沉默。
言韫轻轻摇头,难以启齿,见他不想说,素娆也不追问,更深露重,他一路回来,身子全都冷透了。
“我心里难过的时候,泡水可以缓解些,你要不要试试?”
“那你呢?”
“我陪着你。”
汤浴中水雾氤氲,素娆坐在白玉石上,腿浸在水中,言韫大半个身子泡着水,手抓着她不肯松开。
素娆一下一下的轻拍着他的手,没有开口。
“素泠泠。”
言韫突然出声,素娆条件反射的‘嗯’了声,紧接着道:“怎么了?”
“你会一直陪着我,对吗?”
换做往常,世子爷是绝对不会问这种话的,茫然又小心翼翼的试探,素娆越发好奇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斩钉截铁道:“会。”
听了这个答案,言韫似乎整个人松弛了些,靠着她的腿,以极度依赖的姿势阖上了眼。
他似是睡着了。
一动不动,呼吸绵长,素娆有些苦恼该不该将他叫起来,泡太久也会难受。
还没等她想出结果,他蓦地一个惊颤,睁开了眼,手下意识捂上心口。
素娆眸光微沉。
那个位置,是被他母亲亲手送进去的那把刀留下的疤。
难道和此事有关?
但看言韫短暂的茫然后,放下了手,怔怔的盯着某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很少出现这样迷茫的时候。
素娆压下心中的疑惑,温声将他劝回屋中,他始终沉默寡言,她点了安神香,与他一起躺下。
许是香的作用,这次他睡得很快。
但却一直不太安稳,嘴里念着‘不要’‘娘亲’‘我错了’之类的话,有时又会蹙眉抿唇,似有煞气。
素娆一夜未眠。
安抚着他。
次日言韫睁开眼就看到身侧的人支着脑袋看他,想起昨夜发生的种种,歉疚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素娆打了个哈欠,“你的确该反省下,睡相太差了,打呼噜磨牙说梦话,你……”
“昨晚……”
言韫试探着开口,素娆盯着他,笑了下,“没想好就不用说。”
“我……”
言韫犹豫再三,垂眸低道:“不是没想好,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昨晚入宫本来是为了元宝的事。
结果陛下好像知道他会来,屏退了左右,御书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乾定帝穿着一身常服,与他像是寻常的长辈与晚辈般品茶说话。
没说几句,话归正题。
“你想救那个孩子?”
言韫道:“是,请陛下开恩。”
“为什么?”
乾定帝明知故问,言韫摸不准他的心思,只得如实答道:“稚子无辜,双生子祸国一谈本就是胡言,若家国命运要去怪罪两个孩子,那满朝文臣武将要来何用?”
“你可知这话是大逆不道,这是祖训。”
“微臣知道。”
言韫作势就要起身请罪,被乾定帝按下,“别认真,朕只是随口一提。”
“你救他,只是因为这样?”
“他是珏彦的血脉。”
这个答案在乾定帝的意料之中,“鹤卿,你必须要救他吗?”
“是。”
“如果朕不答应呢……”
言韫没说话,不答应,他就只能另想办法,乾定帝凝望着他,似是读懂他淡漠色神色下的固执,不由苦笑,“你啊,从小认定什么就一定不肯放手,比起太子,你更像朕。”
听了这话,言韫心中生出抹诡异的感觉,抬眸看他。
“听不懂?”
乾定帝问:“是听不懂,还是不想懂?”
言韫只觉得血液凝固,喉头发冷,用了好久才缓过这阵刺麻,涩声道:“陛下此话何意。”
“这些年,一言四姓八族,其他世家或多或少都遭到了打压,唯独言氏蒸蒸日上,荣宠依旧,鹤卿,你就没怀疑过吗?”
“怀疑什么……”
言韫鬼使神差的问道,问完后头脑一片空白,一度丧失了思考能力。
心底那个几欲破土而出的答案像是利剑,将他的血肉戳成了烂泥。
乾定帝眸光深深的看着他,“鹤卿,你本该叫我父皇的。”
一记惊雷劈下。
言韫不知最后是怎么找回自己声音的,怔然道:“陛下或许是弄错了,我姓言,我父亲是言柏……”
“言柏曾是朕的伴读。”
乾定帝不紧不慢道:“和你与太子一样,我们情谊深厚,彼此扶持,那时你母亲是崔氏嫡女,很受太皇太后的喜爱,加上年纪相仿,时常与我们玩在一处。”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渐渐的,彼此倾心。”
言韫听他说起这些往事,似有缅怀之色,“那时候言柏承言氏君子家风,行事重礼规矩,而朕和你娘则喜欢四处捣乱,有时候闯了祸,还拉他一起受罚。”
乾定帝轻笑一声,“年轻时候,纯粹炽热,以为这样就是一生,岂料天不遂人愿……”